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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习江龙连早饭都没有吃,便迫不及待地直奔静园二号楼一单元,揿响曲武的门铃。 他又是一夜没有成眠。躺在床上,他心里翻来覆去,好像江河奔腾。他一直在盘算如何加入九三学社。这件事情如果退回几个星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娄师贤躺在医院里,情况就不同了,简单的问题也因此变得复杂起来。学校有九三学社的支部,曲武是支部的主委。也就是说,为九三学社守门的是这个可恶的小老头儿。一想起曲武,习江龙的心就发颤,头就发炸,他可不愿意同这个冤家对头打交道。这小老头仗着一笔好字,狂傲得不得了,天是老大,他就是老二,眼里能容得下谁呢?就拿中文系违规接收两个学生的事情来说,这种闲事谁还放在眼里?就算那是腐败,也不过是小小的芝麻粒,值得翻天覆地地大做文章吗?小老头儿有瘾,偏偏喜欢追查个没完没了,好像有人动了他的钱包似的。话又说回来了,眼下不找他找谁?好在九三学社不是共产党,说穿了不过是一座供人瞻仰的庙宇,久已门可罗雀,小老头有什么资格像司徒汉生那样摆谱儿呢?再摆谱只怕要断了香火。有人主动上门,这是看得起小老头儿,小老头没有理由拒绝…… 习江龙正胡思乱想,门打开了,曲武出现在门内。看见习江龙,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当年习江龙每一次敲开他的门时,他的表情就是这个样子。习江龙对这张面孔非常熟悉,以至于他闭上眼睛也数得出这张面孔上的皱纹。 “习主任,有事吗?”曲武问。 “曲先生,我可以进去说吗?”习江龙说。 “那就请进吧。” 曲武向后一让,把门拉开了。 进去以后,习江龙不免又有些后悔。曲武和司徒汉生毕竟不一样。司徒汉生是总支书记,说话不得不留有余地。曲武无官一身轻,说话做事一向毫无顾忌。什么“打人莫打脸,说话莫揭短”之类的游戏规则在他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约束力。 “习主任光临寒舍,一定有所见教。”曲武说。 “曲先生这么说,折杀江龙!”习江龙说,为了掩饰他内心的尴尬,他故意四面打量墙上的字画。 曲武的客厅设施十分简单,除了一对沙发用来接待客人以外,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放着笔墨砚台,堆满了宣纸。四面墙壁挂满了他近期的创作。曲武不仅善书,而且善画,同时他还精通诗词格律,所作的诗词颇得唐诗宋词的神韵。他的书法作品以及水墨画上面的题款,绝大多数是他自己创作的诗词。这一点是许多书画家叹为观止、望尘莫及的。 习江龙反背双手,沿墙壁转了一圈。 “真是点石成金!”他说。 “象有其齿以焚其身。”曲武说。 习江龙的脸一下子红了。曲武果然不肯给他面子。好在经过几年的历练,他的面皮增厚了许多。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一条潜龙,既然是龙,自然能屈能伸。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即使屈个九九八十一折,他也在所不惜。 “曲先生的气色真好。听说书法有益于人的身体健康,看来此言不谬。”他说,语气透着十足的逢迎。 “健康倒在其次,只要十指完好足矣。”曲武说,脸上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请曲先生原谅江龙当年的无知。” “‘无知’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江龙对不起曲先生的地方。” “历史从来不说‘对不起’,它像无数道几何题,每天都在证明着什么。” “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有些古训未必在理。” “哪些古训?” “譬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还有呢?” “有些古训却很有生命力。” “哪些古训?” “譬如‘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曲先生……” “习主任,你没见过‘网漏于吞舟之鱼’吗?现在居然‘网漏于针眼之鱼’。” “也许……也许……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习主任难道忘了‘六亿神州尽舜尧’吗?” 习江龙的脸又一下子红了,而且红到脖子根。二十年前,他强迫曲武抄写一份批判刘少奇的大字报,曲武不小心把毛泽东的诗“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寇”字写成“冠”字,习江龙那双对眼儿顿时瞪得像牛眼。曲武一边改字,一边自我解嘲地说:“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习江龙冷笑一声,大声说:“毛主席说:‘六亿神州尽舜尧。’‘尽’是什么意思?‘尽’当都是讲。既然都是‘舜尧’,就不该出错。”就这样,他把曲武关押了三天三夜才放曲武回家。现在,他居然也说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怪曲武用二十年前的典故回敬他。 “曲先生,你是长者,长者对晚辈总是宽容的。”他讪讪地笑了。 “让老朽宽容什么?”曲武也笑了。 “发昏章第十一,我也并非独此一家。”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 “有一致就好。曲先生,能听江龙一句肺腑之言吗?” “你可以坐下来慢慢讲。” 习江龙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坐在沙发上,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茶几上没有烟灰缸,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叠了几下,当做烟灰缸放在茶几上。 曲武也坐在沙发上,伸手拿起了自己的小茶壶。这茶壶是宜兴出产的紫砂壶,质地优良,深得曲武的钟爱。曲武不嗜烟,不嗜酒,惟好饮茶。他喝茶不用杯子,而是直接把茶沏在这把紫砂壶里,然后把壶嘴衔在唇间直接吮吸茶水。 习江龙抽了几口烟后,定了定神,有意在眉宇间流露出虔诚的神色。 “曲先生,我今天真的是一片诚心……”他说。 “那当然好。”曲武说。 “首先我向你负荆请罪,请求你给我谅解和合作。” “其次呢?” “随便聊聊。” “你用什么证明你的诚意?” “我申请加入九三学社,这可以表示我的诚意吧?” “你想加入九三学社?” “是的。娄先生也动员我加入九三学社,他让我直接和你谈。如果我加入九三学社,我就是为九三学社担任系主任。你是主委,从组织关系说,我这个系主任一切都要服从你的指挥。这是我的申请。” 习江龙趁势拿出几页稿纸,放在茶几上。 曲武沉吟不语。 习江龙仔细观察曲武的神色,曲武没有任何表示。他心里估计,这个小老头儿一定是大吃一惊。继而便是十分得意。再继而便是发号施令。如果那样,一切都会变得那么称心如意。 “习主任,你的话是真的吗?”曲武突然开口问。 “那当然。”习江龙心里异常高兴,事情果然完全像他预料的那样。 “就是说,你会服从九三学社的领导?” “我保证服从!” “那么,请你把八五级非法招来的学生刘海林、吴彤予以清退,如何?” 习江龙这才发觉曲武是在捉弄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曲先生,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权力有限。”他强作笑脸,大口地抽着烟。 “那么,你可以以系主任的身份写一份报告,说明非法招生的真相,要求学校清退非法招来的学生,然后一式两份,我给你呈递九三学社省委,通过他们再转呈省政府,你看怎么样?” “这……”习江龙的额头冒汗了。 “习主任,要是这个要求你觉得为难,你可以拒绝。”曲武说。 “曲先生,嘿……说心里话,我也想这样做,对共产党的腐败我恨之入骨。不过……打了报告也没有用,这两个学生都有背景……不太好办……” 曲武把壶嘴插入唇间,吮了几口茶水。 “让习主任为难了,实在抱歉。”他说。 “曲先生,两个学生算什么?省政府都没当回事,咱们又何必认真?现在光大案要案就抓不过来,这种鸡毛蒜皮谁管?”习江龙说。 “读过《能改斋漫录》吗?” “没有。” “里面有诸葛亮的故事。” “是吗?” 习江龙见曲武这么突然地转移话题,心里就明白,这个小老头儿是在玩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但他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诸葛亮要打制三千口刀。”曲武说,他右手握着茶壶,神态显得那么优雅。“刀做成以后,要淬火。诸葛亮派人到蜀江取水。水取来之后,一淬火,有个叫浦元的冶工说,这水不纯,内有涪江水,不能用。取水者一口咬定是蜀江水。蒲元用刀划了划水,肯定地说,‘里面掺进八升涪江水’。取水者一听,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求饶。原来他取水回来时,在涪江渡口洒了水,便顺手从涪江打了八升水掺进去。你看,那取水者虽然骗过了神机妙算的孔明,却瞒不过一个小小的冶工。” 曲武说罢,长叹一声。 习江龙好像坐在针毡上,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苦苦地琢磨着,怎样才能打动并说服这个小老头儿呢? “曲先生,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真的有许多误会。当然,造成这些误会责任在我。不过,我……我加入九三学社真的动机很纯……”他说。 “是不是在共产党那里吃了闭门羹?”曲武说。 他的话一针见血,习江龙听罢,额上的青筋猛地凸起。这个王八蛋!哪一把壶不开他偏提哪一把。这个小老头儿莫非和司徒汉生串通一气? “曲先生,娄先生几次动员我加入。我去医院看他,他又和我说,还要我尽快……这这都是真的……”他说。 “我们这个支部吸收新成员,都要求他们在加入之前,首先为九三学社干点实事。娄先生没告诉你吗?”曲武说。 “我可以……只要不是那两个学生……” “不,必须是那两个学生。这件事情我们支部经过详细调查,才向省委反映的。苦于手中无权哪!好容易有了点儿权,能不尽情使用吗?如果你因为这个受到打击报复,我们可以联络其他民主党派全力支持你,如何?” 习江龙一时沉吟不语。他看出曲武下定决心要用这着棋将他的军,并企图把他将死。从曲武的角度说,这的确是一步好棋。无论他答应与否,曲武都是赢家。登门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曲武的这着棋呢? “习主任,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曲武捧着茶壶,慢悠悠地吮起茶水。 “曲先生,这是先决条件吗?”习江龙问。 “这样理解也可以。” “如果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接受。不过,这件事情非常复杂,不是一两天可以办完全的,我要求和入社同时进行。” “在入社之前干实事是惯例,只有看到那两个学生被清退的结果,我们才能考虑是否吸纳你的问题。” “曲先生,这……这……时间太长……” “时间不能拖长,必须马上解决。这也是一种考验。” “未免苛刻了吧?为什么时间也要加以限制?” “拖上几年,他们就毕业离校,还清退什么?” “好吧……” 习江龙无可奈何,只好点点头。他的目光往墙上的字画扫视了一番,然后又收了回来,偷偷地看了曲武一眼。曲武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往嘴里送茶壶,面部表情显得非常淡漠。习江龙把烟灰往纸制的烟灰缸里弹了弹,不小心烟头碰着“烟灰缸”,“烟灰缸”烧出了一个小洞。他连忙用手指去摁冒着红光的小洞。不一会儿,小洞的烟火熄灭了。他又挤出一脸的诚恳,冲曲武笑了笑。 “曲先生,对不起……”他说。 “没什么,只是多了点煳味儿。”曲武说。 “我是说过去……过去我干了蠢事……实在对不起你……” “你已经道歉了。” “曲先生,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我没有想过。” “我一直想向你说明这一点。” “有必要吗?” “我想,也许你会原谅我的。” “那么,你不妨说说。” “因为我太喜欢你的字了。我和孙明凤结婚时,请你给我写‘龙凤呈祥,天作之合’八个字,你断然拒绝。” “有这样的事吗?” “的确有。当时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命题,我就……就怀恨在心……后来,我只好请娄先生写。” “这么说是我错了?” “不不,是我错了……” “不管谁对谁错,我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却耿耿于怀,真是的……” “你真的想要我的字?” “真的……” “我可以送你。” 习江龙心里不由得一跳,这可是意外的收获。这小老头儿怎么啦?刚才还是铁石心肠,转眼间便心慈手软,这之间的变化也未免太快了。不过,能搞到这小老头儿的字,也算不虚此行。 曲武把紫砂壶放在茶几上,然后站起来,走到那张大桌子前,拿过一张宣纸,铺好,接着抓起毛笔,便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不一会儿,条幅就写完了,他又在上面加盖了几枚印章。 “你看看,行吗?”他说。 习江龙受宠若惊。他掐灭烟头,连忙站起来,走过去。只见曲武在宣纸上写下了两行苍劲古朴的行草: 蓝天乘雁去, 却又呼君来。 起首的空白处还加盖了一枚闲章,只有一个字——“词”。落款处特意注明“习江龙先生嘱书”。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眨巴了许久。 “如有不妥,还望赐教。”曲武说。 “岂敢!曲先生,可以请教这两句诗的出处吗?”习江龙问。 “这是老朽的涂鸦之作。” “怎么只有两句?” “原想凑出一绝,凑不出来了。” 习江龙小心翼翼地把宣纸折好,又向曲武要了一张旧报纸,把宣纸包了起来。 “曲先生,我认为,我们之间的误会已经解除,你说呢?”他说。 “不,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误会。”曲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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