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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虽然雪下得不大,好像梳头时飘落下来的头皮屑,阴霾却在空中翻滚,拼命地向大地压下来,那气势显得异常森严可怖。来势凶猛的北风以纵横交错的电线为琴弦,奏响了一支撕心裂肺的流行歌曲。伴着歌曲,一株株光秃秃的杨树、柳树、槐树……可怜地东摇西摆,极不情愿地舞起了老年迪斯科。屋顶上蒙上了星星点点的“头皮屑”,路面上蒙上了星星点点的“头皮屑”,校园里到处都是一片片松软的“头皮屑”。“头皮屑”被风卷起,扬到人们脸上,凉飕飕的,顷刻间便化为水滴。据气象预报,气温不过零下五摄氏度。由于这是初冬,人们对天气的寒冷尚未适应过来,因而零下五摄氏度已经足以使人望而却步。在这座水城里,无论走到哪里,处处都能感受到一个严峻的字眼儿——“冷”。即使那些最时髦的美男靓女,此时此刻也全然顾不得体面,一个个都像缩头乌龟似的,恨不得将脑袋和四肢都缩进标有名牌标志的时装里。水城的夏天热得天翻地覆,水城的冬天看来也会冷得光怪陆离。这年头环境急剧恶化,罩在人们头顶上的臭氧层据说一天天地薄下去,说不定世界末日真的在悄悄地向人类逼近。 梁惠娥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真冷!怎么学校也不供暖?在这个鬼学校,过冬就像过鬼门关……”她的嘴一直在唠叨不休。 其实“鬼学校”早已开始供暖,只是那“暖”奄奄一息的,好像老太太嘴里哈出的热气。如果穿着棉裤坐在暖气包上,只怕坐上两个时辰,屁股也感觉不出丝毫的暖意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鬼学校”年年都是全市节煤的先进单位呢!若干年前,“鬼学校”因为冬天取暖省了煤,得到市政府的表扬,并领回一面锦旗。从此以后,节煤便成了“鬼学校”施政的重要环节。哪里知道,第一年省了煤,第二年便会压缩供煤指标;第二年省了煤,第三年接茬儿压缩供煤指标。几年下来,先进是先进了,每到冬天,锅炉房只能向外哈热气。章汝霖上任以后,发现先进和寒冷是一对冤家对头,二者根本无法协调,便决计不要那面先进的锦旗。可惜,为时已晚。当他为供煤指标四处奔波时,这才发现,供煤指标就像质量低劣的压缩饼干,压缩时十分痛快,吃的时候却怎么也泡不开。于是,“鬼学校”每年供暖的季节一到,锅炉房天天中午都要派人到几个固定的房间测试温度,只要温度达到十五摄氏度,就马上封火降温,否则,按计划供应的那点儿煤无论如何也坚持不到来年春天。 “学生也怪,整天和烟厂过不去,他们应该为暖气而奋斗……”梁惠娥继续说。 林义深披着呢子大衣坐在那儿写东西。他每写一会儿,就必须把两只手插进袖筒里焐一会儿。 “少牢骚几句吧……”他说。 “眼下除了牢骚,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有本事找校长去!” “校长应该竞选。要是竞选,谁能解决供暖问题,我就投谁一票。” 两个人正斗着嘴,梁惠娥的目光突然被窗外吸引住了。 “老林,你看……”她喊道。 林义深连忙走过来。他的目光刚送出窗外,就看见甬路上有一个人双手握着大扫帚,一路扫过来。 “向先生……”他顿时像触了电似的惊叫起来。 “他又犯了病。”梁惠娥说。 “向先生!”林义深打开窗户,大声招呼道。 向景岳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蹒蹒跚跚,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疯疯癫癫,手中那把扫帚东一下西一下地扫来扫去,根本没有一点章法。雪不厚,他毫不费力就使那些白花花的“头皮屑”扬了起来。 林义深关上窗户,三步并着两步地冲到楼外,来到向景岳面前。 “我是走资派,走资派……我低头认罪,低头认罪……我是走资派,走资派……我低头认罪,低头认罪……”向景岳嘴里没完没了地嘟囔着。 “向先生……”林义深说。 “我低头认罪,低头认罪……”向景岳连连向林义深鞠躬。 林义深见他穿得很单薄,连忙把自己的呢子大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向先生,我是林义深!” “你是江龙吗?江龙吗?” “我是林义深!” “林义深……你是走资派吗?走资派吗?” “我就是林义深!” 向景岳抬起头,呆滞的目光盯在林义深的脸膛上。过了好久,他突然扔下扫帚,伸出双手抚摩林义深的头。 “你的头还在吗?还在吗?” “在!在……” “我的头呢?头呢?” “也在!” “好,好……” 许多人闻讯起来,围在向景岳周围。围观的人多半是年轻人和孩子,在他们听来,他们似乎是在听外星人说话。 向景岳看见一个人,就伸手摩一个人的头。 “你的头还在不在?在不在?”他说。 “在!在!”被摩的人觉得好玩,马上回答。 “你的头还在不在?在不在?” “在!在!” …… 终于又摩到林义深。 “你的头在不在?在不在?” “向先生……” “是不是落地了,落地了……” 林义深苦笑一声。他把向景岳的扫帚踢到路边,又伸出双手搀扶向景岳的胳膊。 “向先生,走,咱们回家……”他说。 向景岳的孙子冬冬和外孙女圆圆、琳琳都上学了,家里没有人,冷冷清清的。林义深把向景岳扶到床边,让向景岳坐下,他自己也拖张椅子坐在旁边。向景岳的疯病有二十个年头了。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全校牛鬼蛇神被红色造反团关进牛棚不久,第一场雪就降临了。那雪从夜里就开始下,下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大朵大朵的雪花漫天飞舞,把天地之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被覆盖了,房屋被覆盖了,校园被覆盖了,只有被狂风撕裂的大字报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红色造反团的广播站用高音喇叭反复播放根据毛泽东《七律 雪压冬云白絮飞, 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 大地微微暖气吹…… 林义深那时还年轻,他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校园里堆雪人。突然,他看见习江龙押着一群“牛鬼蛇神”走来。接着,在习江龙的号令下,“牛鬼蛇神”纷纷挥动扫帚、铁锹,开始清扫积雪。林义深看得很清楚,向景岳就在其中,而且离习江龙只有两米远。向景岳手中拿着一把扫帚,干得非常起劲。由于积雪太厚,向景岳扫了几下,只把表层的雪扬了起来,竟然扬了习江龙一脸。习江龙怒不可遏地扑过去,挥起手中的皮带,狠狠抽打向景岳。向景岳的头被打破了,殷红的鲜血淌在洁白的积雪上。就这样,习江龙还强迫他每扫一下雪,就喊一声“我是走资派,我低头认罪”。从此,向景岳每年见了第一场雪常常发病,一发病就疯疯癫癫地拿起扫帚满校园扫雪。 “向先生,你儿子呢?女儿呢?”林义深问。 向景岳坐在床沿上,一声也不吭。 林义深摇了摇头,心里对向景岳的儿女极为不满。已经二十年了,他们能不知道老人有这种病吗?知道老人有这种病,一下雪就该回来看看,否则,万一老人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他把房间收拾干净,然后给老人生起火炉。 “向先生,你冷吗?”他问。 “他们逼着我,逼着我……在雪地里,在雪地里……我说,我的心就像雪那样洁白,那样洁白……他们就用皮带抽我,抽我……”向景岳的目光盯着炉火。 “现在没人敢。” “那里面没有江龙,没有……真的,真的没有江龙,没有江龙……他们都说是江龙,是江龙……没有江龙,没有江龙……” “怎么没有?我看见的。” “他待我好,待我好……就像儿子,就像儿子……” 向景岳满足地咧开大嘴笑起来。林义深发现他的门牙几乎掉光了,心里异常难受。过去的向景岳可不是这样。在一九六六年以前,向景岳身体非常结实,五冬六夏总是红光满面的。带领学生上山种树,他刨的树坑又快又深,系里的男生没有不心服口服的。那时候的向景岳,冬天从来不穿棉衣棉裤。每天清早不围着四百米跑道跑上十圈是不吃早点的。娄师贤常常对他的身体羡慕不已。从一九六六年开始,向景岳垮了。垮的速度之快,令人嗟叹不已。他的肉体在萎缩,他的精神也在萎缩。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中文系系主任向景岳。 “咱们学校的古代汉语教材,古代汉语教材,是我带着他编写的,编写的……那时候他还分不清平上去入,平上去入……我教他的,我教的……读《左传》,读《毛诗》,读《广雅疏证》……他很聪明,很聪明……”向景岳说。“过去我是系主任,现在他是系主任,他是系主任……” “向先生……” “他经常来看我,经常来看我……” 林义深扶着向景岳,让他躺在床上。 向景岳渐渐地开始平静下来。 林义深看了看他的脸色,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把炉盖打开,用火钩捅捅火,再添加点煤。一会儿,炉火毕毕拨拨地烧得很旺。屋里变得暖和起来了。林义深又用火钩从下面捅捅炉子,让炉火烧得更旺。 “我不要紧,不要紧……”向景岳说。 林义深听出向景岳说话已经恢复正常,这说明向景岳的疯劲儿已经过去,他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娄先生好吗?好吗?”向景岳问。 “我看没问题。”林义深说。 “他不应该走在我前面,我前面……” 林义深没有作声,他那光秃的脑壳汗珠点点。 “凤尾竹,凤尾竹……”向景岳突然用手指着地下那盆已经枯萎的凤尾竹一个劲儿地摇头。“它死了,死了……” “挺可惜的。”林义深说。 “这不是好兆头,好兆头……人头要落地,要落地……” “你怎么知道?” “我算过,算过……坤下乾上,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这是凶卦,凶卦……” “你说谁?” “守愚先生,守愚先生……” 林义深感到莫名其妙,他仔细想想,在他认识的人里,没有名叫“守愚”的人。 向景岳突然扑上来,双手飞舞,狠命抓了起来。 “向先生……”林义深慌忙把他抱住。 向景岳的右手在林义深光秃的脑壳上一下子抓出了一道血口子。 “你去告诉守愚先生,去告诉……”他说。 “我去,一定去……”林义深说。 他舔了舔流到唇边的血。咸乎乎的,甜丝丝的,腥刺刺的。他感到喉咙枯得发涩,发紧,发痒,发烧。他真想哭出声音来。 “有酒吗?”林义深一进门,劈头就问。 习江瑶放下手中的杂志,站了起来,从五斗橱上拿起一个高脚玻璃杯,给林义深倒了一杯葡萄酒。 林义深把酒一口喝下。 习江瑶发现他头上有伤,马上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红药水,站在他身边,用药棉蘸着红药水轻轻地擦拭林义深头上的伤口。 “怎么啦?”她问。 “唉……向先生今天又发作了。”林义深长叹一声。 习江瑶给林义深涂完伤口,便开始摆设棋盘。 “他为什么向你发作?”她问。 “我是代人受过。”林义深说。 林义深看了习江瑶一眼,习江瑶的目光只是盯着棋盘,似乎对他的话并不那么在意。 “来,你执白。”她说。 林义深拿起了一枚白子儿,似乎有些迟疑。 “向先生年年发疯……”他咕哝道。 他本来是来发泄的。然而,一见到习江瑶额前那一绺白发,他便噤若寒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好像大观园里的林黛玉,已经到了弱不禁风的程度。习江瑶像往常一样,深藏在高倍近视镜后面的目光是温柔的,和善的,从来也没有露出过剑拔弩张、咄咄逼人的锋芒。向景岳的不幸在他胸中燃起的怒火不知不觉就被熄灭了。他呆呆地盯着棋盘,许久才走出第一步棋。 “你手软了吧?”习江瑶笑了一声。 林义深这才发现自己下的子儿对习江瑶有利。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棋盘。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使用平稳的平行型布局展开对弈。 “昨天,我想写诗。想来想去,只想出一句,不冷不热难为水。”习江瑶说。 “什么意思?”林义深问。 “水之为水,热则为汽为云,冷则为水为冰。气态、液态、固态,三种形态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譬之为人,则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也。”习江瑶一边说,一边迅速拿起一枚黑子儿挂角。 林义深连忙用二间高夹来对付。接着,他又突然飞出一棋,迫使习江瑶接后,然后他从容地抢占了一个好点。习江瑶愣了许久,随即便笑了。 “雄风不减当年。你这一步走得格外新奇。”习江瑶说。 “这不是我的目的。”林义深说。 “你好像越来越计较胜负。” “你呢?” “一场游戏而已,胜了我不会增加什么,败了我不会损失什么。” “进入角色的人,没有希望失败的。” 林义深琢磨着习江瑶说的话,他感到习江瑶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了。这个女人简直是一团解不开的谜。尽管这个女人的言行一如既往,彬彬有礼,井井有条,但她的感情好像一包怪味豆,酸辣苦甜咸,五味俱全。如果细细品味,那酸已非酸,辣已非辣,苦已非苦,甜已非甜,咸已非咸。林义深感到自己仿佛在作茧自缚。 “你好像在埋怨我……”习江瑶说。 “整天摇着鹅毛扇的人可不会长寿。”林义深说。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谁叫‘守愚’?” “娄师贤,字守愚。”习江瑶理了理鬓角笑了。 “哦,是娄先生……”林义深用手掌在光秃的脑壳上狠狠拍了两下。 “干吗问这个?”习江瑶感到有些奇怪。 林义深没有回答,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棋盘。 “真冷!你这间房子好像四面透风。”他说。 “夏天就是蒸笼。”习江瑶说。 她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往棋盘里摆子儿。看她的神情,她很惬意。似乎生活已经给她带来极大的满足。 “你领先不过十目,小心点儿!”习江瑶说。 “看起来你没什么长进。”林义深轻轻叹了一声。 “说具体点。” “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你说我吗?”习江瑶放下手中的棋子儿,把头抬了起来,一边大口地喷烟吐雾,一边伸手理了理那绺灰白的头发。“我是孤云野鹤一老妪,‘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如此而已。” 林义深嘿嘿地笑了两声,尴尬地挠了挠光秃的脑壳。眼前晃动的那一绺灰白的头发摧毁了他的全部信心。他终于发现,虽然习江龙作恶多端,他却没有权利对他进行谴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