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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吃过早饭,习江龙便来到办公室。他用牙签剔了剔牙齿,刚刚坐在沙发上,享受着饭后一支烟的乐趣,电话铃就响了。

  他拿起话筒,耳畔立即响起一串儿熟悉的笑声。

  “江龙!我是娄峻!告诉你,东西我转移了一部分……”娄峻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抑制不住的喜悦。

  “是吗?”习江龙说。

  “我把黄嫂支走,然后用车把东西拉走。”

  “善莫大焉。”

  “可箱子里的东西拿不出来,钥匙都在老头子身上。”

  “这个……我帮你想办法。”

  “姚谦的信我找到了!”

  “太好啦,中午我去拿!”

  “江龙,安楠帮老头子编了本《姚谦遗稿》,这些信都收进了。我给你可以,可别让人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

  “那不行,那些玩意儿老头子看得比命还重……”

  习江龙兴奋得直眨巴自己那双对眼儿,他感到自己的运气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当然,他知道,这只是一出多幕剧的序曲。不过,戏只要继续演下去,喜事就能接踵而来。他不仅是这出戏的编剧、导演,而且他还要在戏中扮演主角。这出戏非常特殊,因为它的情节具有不确定性。他必须不断根据情节的需要,把各种人物拉进戏中充当角色。既然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天堂,那么他就要充分享用这些天堂。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他坚信周围的人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为他铺路搭桥。虽然其中有不少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们却又不知不觉地成为他的天堂,这是他最感到惬意的地方。

  “江龙,有一个麻烦不好办……”娄峻说。

  “什么麻烦?”习江龙问。

  “黄嫂……”

  “她怎么啦?”

  “她的两眼贼着哪!”

  “那就让她闭上眼睛。”

  “你让我杀人?”

  “我让你炒她的鱿鱼!”

  “老头子能答应吗?”

  “她自己要走的,你有什么办法呢?”

  “好!好……”

  从声音可以听出来,电话那边的娄峻一定眉飞色舞。

  习江龙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

  “喂,请找习主任!”电话那头说。

  习江龙听出是丁晓一的声音,他简直有些乐不可支。

  “丁妈妈,我就是江龙!”他说。

  “江龙,我看见电视的报道了。”丁晓一说。“昨天,我在省里开会,专门向省委领导介绍你的情况。省委领导也都认为你的表现很突出,省委书记还吩咐组织部门对你进行考察。是组织部门的考察,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习江龙说。

  “我让人整理了一份材料,上报盟中央,汇报你的事迹。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

  “我让你写的那个那个……”

  “《关于当前学生思想工作的若干问题》。”

  “对,你写出来了吗?”

  “马上就完,丁妈妈,我会尽早送给你的。”

  “一定要针针见血,要有说服力,不要钝刀子割肉……”

  丁晓一在电话中千叮咛,万嘱咐,好像是在和即将出远门的儿子说话。习江龙听得必恭必敬,生怕漏掉了一个字。从他记事开始,只有丁晓一的声音他最爱听,而且百听不厌。因为只要听到丁晓一的声音,必定有喜事临门。刚才丁晓一的一番话哪一句不是福音呢?说是字字珠玑一点儿也不过分。“省委组织部门对你进行考察……”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吗?蓦的,习江龙心头掠过一个人影,吴彤!吴彤的父亲就是省委组织部部长吴秉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真是至理名言!他非常庆幸自己对未来学的研究达到很高的造诣。

  一九八七年元旦上午,习江龙骑着自行车来到省委大院,吴彤准时地在门外等候他。

  “习老师,我爸爸在等你。材料带来了吗?”吴彤说。

  “带来了。”习江龙说。

  他们说的材料就是指习江龙写的题为《关于当前学生思想工作的若干问题》的报告。习江龙接连熬了几夜,总算脱稿。不过,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把这份材料同时也交给吴秉伦呢?因为这是和吴秉伦结识的绝好机会。即使丁晓一知道了,也绝不会怪罪他的。就这样,他马上找到吴彤,通过吴彤和吴秉伦取得了联系。

  吴彤带着习江龙回到家里,吴秉伦果然正在客厅里等着习江龙。吴秉伦的身体瘦削,面色看上去发黄,两只小眼睛射出的目光却透着精明、自信和老谋深算。

  “习老师,久仰!久仰!”吴秉伦紧紧地握住习江龙的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

  茶几上放着一张《水城晚报》,第一版占四分之一版面的便是方菡拍摄的习江龙阻拦学生游行的照片。不用说,这是吴秉伦有意放在那儿的,因为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这样做显然是为了向客人暗示点什么。

  两个人分宾主坐下后,吴秉伦把两手一摊,摊在沙发两边的扶手上,风度是那么潇洒,那么得体。

  “谢谢你,习老师。吴彤能有你这么个好老师,真是三生有幸啊!”吴秉伦说。“这孩子好理工科,就是基础不行。我也憷了,让他学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中文好,中文系毕业的学生最好安排,你说是不是?现在看来,我的决策没错。”

  “吴部长的看法有道理。”习江龙说。“过去都说中文系是培养万金油的,抹哪儿都行。现在看,中文系的办学方向最正确,大学就得培养通才。”

  吴秉伦满意地点点头。他给习江龙沏了一杯茶,又拿出一盒“宝光”招待习江龙。

  “吴部长,这是我深入实际详细调查后写出来的。”习江龙说。

  他迫不及待地把《关于当前学生思想工作的若干问题》的打印稿从提包里拿出来,双手呈上。这份报告有一万多字,是他几十年来花费精力最多的一篇文章。

  “很好,我马上转给省委。”吴秉伦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你是娄师贤的学生?”

  “是的。”

  “听说娄师贤最得意的学生是安楠?”

  “这……”习江龙没有想到吴秉伦会提出这个问题,更没想到吴秉伦对中文系的情况那么了解,他一下子陷入了尴尬,脸上不由得一阵阵发烧。不过,他很快便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当然,当然……吴部长,这本书送你。”

  他从提包里又拿出一本《训诂学通论》,递给吴秉伦。吴秉伦接过书,认真地翻阅着。

  “这是我和娄先生合作完成的。娄先生本来要我一起署名,我怎么能答应呢?因为我不肯署名,娄先生只好让我作序。娄先生那部分有些是安楠帮他整理的。”习江龙说。

  吴秉伦点点头。

  “习老师,你很出色,丁老太几次和我谈过你。听说她的回忆录是你帮她整理的?”他说。

  “对,她的回忆录是研究历史的重要资料,无法推辞。”习江龙说。

  “不过,省政府也收到一些匿名信,当然,都是无稽之谈,省政府一概置之不理。听说娄师贤病了,是吗?”

  “也不是什么大病。”

  习江龙看出,吴秉伦并不想和他讨论匿名信的事情,只是点到为止。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吴秉伦和他说这些话,很像他对吴彤和刘海林说话。吴秉伦有意涉及这个话题的动机也就不言而喻了。

  “娄师贤在海内外都享有盛誉。”吴秉伦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对我们来说,也许久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习江龙说。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正是,正是……”

  “跟教授谈话,我也变得风雅了。”

  “吴部长本来就是文人雅士。”

  吴秉伦听了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今天非常高兴,因为我和一位教授交上了朋友,和一位民主党派人士交上了朋友。你有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他说。

  “吴部长,今天难得和你见面,我想重点谈谈学生问题,可以吗?”习江龙说。他很高兴吴秉伦如此大方地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可以把那些无法写进报告的话统统说出来。这是他拜访吴秉伦的一个重要目的。

  “怎么不可以?你认为学生闹事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正像省委指出的,一是领导软弱,二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的泛滥。”习江龙喝了几口茶水润润嗓子。“说到领导软弱,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学生一直骚动不安,一些教师公开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却没人过问。”

  “是吗?”吴秉伦点点头。“你说教师公开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能举个例子吗?”

  “比如黄晓春。这个人政治思想一贯反动。前不久分房子,他分了一间,和别人合住,他心怀不满,居然破口大骂共产党,而且罢课……”

  “罢课?习老师,有不少匿名信揭发,说是你因为分房问题罢课。”

  “果然不出所料,我知道他们会栽赃的。吴部长,他们造谣的水平也太拙劣了,要是我罢课,学校能让我担任系主任吗?黄晓春在丹东会议的发言你知道吗?”

  “我看了报道。”

  “他虽然批评的是十年文学,实际上是针对十年政治,针对党的领导。更可恨的是他居然能一举成名,而且成名后他到处大放厥词,公开鼓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遭到学生的强烈反对,有的学生甚至当场批评他污染空气。”

  吴秉伦拿起报告,翻阅了几页,便拿出铅笔在上面勾画了几下。

  “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很重要……”他说。

  “这不仅仅是黄晓春一个人的问题,他背后有人支持。”习江龙说。

  “谁?”吴秉伦抬起头,注视着习江龙。

  “唐志彬。”习江龙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三个字。

  “他不是研究生院的院长吗?”

  “黄晓春的博士生导师就是他!”

  “是吗?”

  “丹东会议以后,他对黄晓春的发言未加评论,记者采访他,他说黄晓春谈的观点是黄晓春自己思考的结果。他这是有意为自己开脱。”

  吴秉伦的目光仍然注视着习江龙。习江龙对这个效果极为满意。要想阻止唐志彬晋升副校长,必须釜底抽薪才能奏效。

  “我作为系主任,考虑到黄晓春的错误事实,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便主动和唐志彬商量处理办法。”习江龙继续说,而且有意把说话的速度放慢。“他是有影响的学者,听说省里要晋升他为副校长,我有意把主动权交给他。”

  “什么主动权?”吴秉伦有点不理解。

  “如果他积极配合系里处理黄晓春,不就证明黄晓春的错误和他没有关系吗?”

  “想不到习老师做工作这么细致。”

  “可我吃了闭门羹。”

  “是吗?”

  “从爱护年轻教师的目的出发,我建议让黄晓春停课反省,让他写出书面检查。我这个建议过分吗?唐志彬根本听不进去,而且还口出狂言,我就是黄晓春的后台。要是黄晓春被枪毙,来世我还要他做我的博士生。要是不让我当教授,我就去修鞋。他是当我的面说的。我还开玩笑说,你能修鞋,我怎么办?”

  “有些知识分子就是不懂得自爱。他们也不想想,他们的荣誉地位从哪儿来的。他们以为他们有本事,就可以为所欲为。要是共产党不用他们,他们想修鞋也找不着地方。”

  “吴部长的话一针见血。”习江龙说到这里,把话题一转,矛头直指宝光卷烟厂。“另外……吴部长,学生闹事也有一些别的因素。”

  “你是不是指宝光卷烟厂?”

  “对。这个国中之国是一个顽固的堡垒。你知道分厂的厂长是谁?就是当年的工宣队队长刘文治。当年他带领工宣队整教师,现在他又带领工人不断制造事端,引诱学生闹事。我和章校长阻拦学生上街时,发现烟厂的工人聚集在校园里,给学生摇旗呐喊,有人甚至别有用心地喊:‘拖出去斗!’”

  “不像话!”吴秉伦听了果然很气愤。

  “吴部长,这次学生闹事,唐志彬和刘文治这两个人难辞其咎。”习江龙说。他在吴秉伦面前说刘文治的坏话,一方面是为了报复刘文治当年整他的仇恨,另一方面也是想通过吴秉伦促使省政府下决心迁走烟厂,以便用这件事情给自己脸上贴金。

  吴秉伦放下报告,又把《水城晚报》拿起来,用手指着照片上的习江龙,开心地笑了。

  “习老师,这个记者拍得真好,给人印象非常深刻。我看,不要说省委省政府,就是中央,‘习江龙’三个字恐怕也是有口皆碑。”他说。

  “吴部长笑话了……”习江龙说。

  “现在共产党已经取消终身制,民主党派也该新老交替了。我们很希望一大批像你这样有作为的教授加入民主党派,要不怎么长期共存呢?”

  “吴部长这样鼓励,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民主党派的干部中,我看娄师贤第一个该退,八十多了,是不是?”

  “作为他的弟子,我只想到把他的学业发扬光大。”

  “不,还应该从政治方面考虑。”

  习江龙听到这里,心里便砰砰乱跳。娄师贤在政治上是省政协副主席,难道吴秉伦是在暗示他,省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也可以写上“习江龙”三个字?

  “这倒也是,执政党已经年轻化了,参政党也应该年轻化才是……”他说。

  “年轻化,你说到根本上了。”吴秉伦不动声色地抽了两口烟。“只是民主党派的事情必须由他们自己决定,我们也不好指手画脚,你说是不是?”

  习江龙一听这话,心里便凉了半截。看样子老头子自己不要求退下来,他那顶省政协副主席的帽子就摘不下来了。他非常了解娄师贤,老头子很看重政治头衔。平时不论让他做什么,只要是领导发的话,他绝不会推三阻四的。另外,他那个省政协副主席本来也用不着操心什么,他为什么要拒绝那么优厚的待遇呢?

  “我和丁妈妈很谈得来,前些日子我和她说,可以让习老师担任副主委嘛。”吴秉伦又说。“丁妈妈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当然,要是娄师贤能为你说点什么,那就更好了。”

  习江龙听了这番话,精神才又抖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对习江瑶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他已经完全被习江瑶的理论所折服,的确,人人都是他的天堂。只是由于每座天堂的位置、结构、性质、容量等诸多因素,在使用时,不能不用一番心思。否则,必然“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一座天堂都有可能化为地狱。几十年的右派生涯,把习江瑶锤炼成剪裁文章的高手。在习江瑶的指导下,他写出了一篇又一篇佳作,“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这些佳作足以垂范后世,与《语论》、《孟子》并存,成为人类社会的经典之作。想到这些,习江龙的心情才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吴部长的知遇之恩,江龙当涌泉相报。”他说。

  “这话说得见外了。‘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就有这个感觉。”吴秉伦小心翼翼地品着香烟,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扫向天花板。“能交上你这么个党外的好朋友,对我来说,也算是三生有幸。习老师,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强者。”

  “我一直都相信。”习江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