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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中文系第一天的考试就有黄晓春的当代文学。铃声一响,他就和系秘书王春晓一起步入考场。考场上静悄悄的,只有学生用笔在试卷上答题的沙沙声。黄晓春昂首挺立在讲台前,像出征的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军队。学生很快全部进入了考试状态,这时,王春晓神秘兮兮地来到黄晓春身边。

  “你听说了吗?习江龙当副校长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只让黄晓春一个人听见。“真的,我看见文件了。”

  出乎她的意料,黄晓春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他的两眼直呆呆地盯着学生,简直就是一个木头人。王春晓觉得非常扫兴,这个消息无论告诉谁,都会瞠目结舌,愣上半个时辰。黄晓春为什么麻木不仁呢?好像他不是中文系的人,好像他从来也不认识习江龙,好像他根本不是生活在地球上。王春晓绕考场转了一圈,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进行必要的示威,然后又凑到黄晓春跟前。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即使是对着木头人,她也必须说出自己的感想。

  “总算解脱了。眼前没有那双对眼儿晃动,至少感觉上舒服多了。”她说。

  黄晓春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把目光从左向右缓缓地移动。

  “你觉得怪不,他怎么能当副校长?”王春晓又说。

  “我没把tā放在眼里。”黄晓春总算开口了。

  他的话很含糊。王春晓不明白他说的“tā”应当是单立人“他”,还是宝盖“它”。如果是单立人“他”,那当然是指习江龙这个人;如果是宝盖“它”,那就是指副校长这个官职。两个“tā”虽然读音相同,意思相差甚远。王春晓真想问个明白,但黄晓春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她只好把涌到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

  “知道吗?学校分给习江龙一套四居室的住房,是东冈的灰楼。”她说。

  黄晓春似乎没有听见,目光盯着后排的一个男生。

  “听说他姐姐住的那一间他不想退。你可以找学校,把他姐姐赶走,你不就有了一套住房吗?”王春晓又说。

  黄晓春还是不吭气。

  王春晓气得把嘴一撅,不再搭理他了。

  突然,窗外响起一声汽车喇叭。

  黄晓春顿时变得眉飞色舞,那神气仿佛碰上百年不遇的大喜事。他冲着王春晓笑了笑,然后把嘴贴向王春晓的耳朵。

  “知道这车从哪儿来的吗?”他问。

  “我哪儿知道!”王春晓说。

  “告诉你吧,是中央派来接我的。”

  “什么?”

  王春晓大惊失色,她把黄晓春上下左右地打量过来打量过去,好像眼前的黄晓春不是黄晓春,而是来自某个星球的天外来客。从黄晓春的神色看,他非常认真,根本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知道为什么要接我吗?”黄晓春又问。

  “不知道。”王春晓说。

  “我提出了否定的思想和学说。我的思想和学说开拓了改革开放更为广阔的道路。”

  “黄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马上就要走了,汽车在下面等我呢。”

  王春晓不再说话了。她利用巡视的机会,有意溜到窗口,向外探了一眼。楼下的确停了一辆黑色的“上海”轿车。她偷偷地笑了。这辆“上海”王春晓太熟悉了,它是用来接送老教授的专车。中文系有资格坐“上海”外出参加活动的老教授有四五位,他们每次用车,都是王春晓负责具体联系的。今天上午,曲武要参加九三学社组织的学术报告会,并在会上发表他的学术演讲。王春晓昨天下午就专门到车队把车定好。只是这辆车为什么开到系里,王春晓还不清楚,十有八九是因为曲武要取什么东西。

  黄晓春又凑了过来。

  “小王,你在笑我?”他的眼睛闪烁出一种怨愤的光芒。

  “没有。”王春晓慌忙加以否定,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恐惧感。黄晓春的表现太怪诞了,如果排除开玩笑的可能性,问题就显得十分严重。考试时间一共两个小时,现在过了还不到二十分钟,黄晓春就说出了那么多令人莫名其妙的话来,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本来不想搭理黄晓春,黄晓春的目光却一直在逼视着她。正好这时,有一个男生举起了手,黄晓春快步走过去,王春晓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老师,纸不够,写在背面行吗?”

  “随便。”

  又一个男生举手,黄晓春急忙赶过去。

  “老师,这个单项选择题有两项是正确的。”

  “选一项!”

  “否定是绝对真理,我不可以否定你的标准答案吗?”

  考场里一片哄堂大笑。

  王春晓听出这个学生有意捣乱,她连忙走过来,把黄晓春推开。

  “你有意破坏考场纪律,我警告你!”她对那个男生说。“考场纪律明确规定,学生只能就考卷的印刷质量提问题,不得涉及考卷的内容。”

  “我是觉得这道题有问题……”

  “我再警告你一次!再说话就按破坏考场纪律处理!”

  王春晓声色俱厉,把那个男生镇住了。

  考场秩序恢复了正常。王春晓却发现黄晓春趴在窗台上,目光注视着窗外,仿佛考场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王春晓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也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了一辆崭新的银灰色的轿车。看车型倒挺新颖的,好像是进口车。王春晓注意到,黄晓春的目光正是盯着那辆轿车。

  “看见没有,那车是在等我。”黄晓春说。

  他大概忘记了这是考场,说话的声音很大,考场里任何一个角落的学生都能听见,于是,考场里扬出一片哄笑声。

  “安静!”王春晓喝道。

  学生虽然都低下头答题,王春晓心里却很着急。要是黄晓春总这样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考试怎么可能顺利地进行呢?

  “这辆车是‘桑塔纳’,档次低了点儿。”黄晓春说。

  “黄老师,小点声儿!”王春晓对他耳语道。

  “他们应当派‘宝马’或者‘奔驰’。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派‘桑塔纳’,为了保密。因为中国只有一个黄晓春。”

  黄晓春一时激动,又把嗓音提高了。教室里顿时大乱,学生笑得前仰后合。

  王春晓连忙走到一个女生面前,低下头对她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女生立即放下笔,离开考场。

  不一会儿,程帆跟着那个女生匆匆赶来。

  “黄老师,司徒找你。你去吧,我替你监考。”程帆说。

  “是不是中央来人了?”黄晓春显得非常兴奋。

  考场上又是一阵骚乱,有不少学生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了。

  黄晓春推开党总支办公室的门,大大咧咧地走进去。

  司徒汉生正挥毫运笔,书写陶渊明的一首诗: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你看我写得怎么样?”司徒汉生得意地捧着烟斗吧嗒着。

  黄晓春却非常大方地坐在司徒汉生办公用的椅子上,俨然办公室的主人。

  司徒汉生用小楷毛笔写下“司徒汉生”几个字,又加盖一枚闲章:“门外汉”。

  “是不是给我写的?”黄晓春问。

  “你要是喜欢,就送你吧。”说着,司徒汉生拿起小楷毛笔,补上一行小字:“晓春同志正腕”。

  黄晓春歪着脑袋看了许久,似乎不认识司徒汉生刚补写的几个字。

  司徒汉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从桌子角拖出一条“宝光”烟。

  “抽吧。”他说。

  “我不想自杀。”黄晓春说。

  司徒汉生笑眯眯地拿起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刘文治送的,他们终于搬走了。”他说。

  “谁?”黄晓春问。

  司徒汉生这才意识到,像黄晓春这些年轻人是不认识刘文治的。

  “我是说烟厂。扯了十几年的皮,学生一上街,问题全解决了。”他说。

  “这就是贯彻否定精神的结果。”黄晓春说。

  “你注意到了吗?屋里也变暖了。你说李梦田到底是好蛋还是坏蛋?”

  “李梦田是人,人是哺乳动物,不是卵生动物。你提出的是一个无法讨论的命题。”

  “这几天到食堂买饭,饭菜质量也好多了。我真不知道应当感谢谁。”

  “应当感谢我。”

  “是吗?”

  司徒汉生漫不经心地打量了黄晓春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磕掉烟斗里的烟灰,再重新装上烟丝。

  “你大概也知道了,今天习主任……不,习副校长搬家。”他说。“我刚才给谷校长打电话,问他习副校长什么时候搬出那一间。”

  “什么?”黄晓春两眼有些茫然。

  “房子呀!”

  “房子是人类的蜗牛壳。”

  司徒汉生吧嗒着烟斗,依然保持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于黄晓春的异常表现,他心里已经有了结论。黄晓春的表现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他是个精神病患者。直接与一个精神病患者面对面地打交道,在司徒汉生的生活经验中,还是第一次。正因为是第一次,他才感到举棋不定。丹东会议毁了这个极有才华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刚刚评上副教授,本来前程不可估量。他暗暗地叹息起来。

  “司徒,你知道吗?中央今天派人来接我。”黄晓春说。

  “你怎么知道的?”司徒汉生说。

  “感觉。”

  “感觉?”

  司徒汉生感到哭笑不得。前不久,习江龙曾经提出,要让黄晓春停课反省。司徒汉生没有同意。从黄晓春在许多场合的发言看,他已经发现黄晓春的思维并不那么正常。现在事实无情地印证了他的推断,甚至比他推断的情况还要严重。看着黄晓春那张苍白的面孔,和架在他鼻子上的金属架近视镜,司徒汉生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阵阵酸楚和凄凉。也许黄晓春在丹东会议期间,就已经患上这种莫名其妙的疾病。

  “司徒,你应当知道,我在理论上的建树是多方面的。否定只是我的基本理论,并不是我的理论的全部。”黄晓春说。“我最大的贡献就是发现了造物主对进化的安排是错误的,这种错误导致地球陷入了危机。”

  “错误在什么地方?”司徒汉生问。

  “不应该让人类进化为高等动物。人类是杂食动物,又吃植物,又吃动物。人类成为高等动物以后,贪婪地索取大自然的一切。天上飞的,地上长的,地下埋的,他们没有不要的。于是,许多动物灭绝,许多植物灭绝。人类不仅贪婪至极,而且危险至极。”

  “你认为哪个物种应当进化为高等动物?”

  “蚯蚓。它们对任何动物、植物都没有威胁。”

  司徒汉生忍不住笑了。他不知道黄晓春这些奇思妙想究竟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黄晓春在丹东会议上的发言和这些奇思妙想究竟有什么关联,他只是感到,他做了几十年的思想工作,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对人的思想其实一窍不通。先是习江龙的暴发,继而又是黄晓春的崛起,面对这些情况,他不仅无计可施,而且也无话可说。过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起码还可以充当消防队员,现在他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一无所能。

  就在这时候,李凌峰推开门,向里看了一眼。

  “习先生不在?”他问。

  “他今天搬家。”司徒汉生说。

  李凌峰把门一关,刚要走,司徒汉生追了出来。

  “李老师!”他把声音压了下来。“你去车队要辆车,送小黄看病去。”

  “什么病?”李凌峰有点吃惊。

  司徒汉生用手指指自己的头。

  李凌峰马上反应过来。

  他一走,司徒汉生又回到办公室里,想继续和黄晓春谈话。黄晓春却不理睬司徒汉生,他走到窗前,眼睛直呆呆地向外探望。

  “你看什么?”司徒汉生问。

  “中央派人接我,怎么还不到?”黄晓春说。

  “黄老师,你喜欢否定,为什么不否定你刚才的想法?”

  黄晓春没有回答,他趴在窗台上,突然显得有几分紧张。

  “司徒,你看!”他伸手指着窗外。

  司徒汉生也来到窗前,向外探望。

  “看见那个穿黄军装的人吗?”

  司徒汉生顺他的手势看去,果然看见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站着一个身穿黄军装的男人,看样子是个复员军人。

  “他是个特工。”黄晓春说。“是来监视我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特工?”

  “我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他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我故意装着看不出来的样子,他们上当了。”

  正说着,李凌峰推门而入。

  “司徒,车来了!”他说。

  “是接我的吧?”黄晓春显得十分兴奋。

  “对,是接你的。”司徒汉生说。

  “好,快走!”黄晓春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司徒,你跟在我后面,特工跟上来,你就把他杀了。”

  “好。”司徒汉生说。

  “李老师,你在前面开路。”黄晓春又吩咐李凌峰。

  “好,我开路。”李凌峰说。

  于是,李凌峰和司徒汉生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夹着黄晓春往外走。很快,他们就下了楼,来到楼外。楼外停着一辆黑色的“上海”,不过,不是用来接送老教授的“上海”,这辆“上海”显得十分破旧,车身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

  “不是这辆!”黄晓春站住了,不肯再向前走。

  “就是这辆!”李凌峰说。

  “接我的车是‘桑塔纳’,谁也骗不了我!”

  “本来是‘桑塔纳’,‘桑塔纳’坏了,临时换了这辆。”

  “不,我不要!”

  “黄老师,李老师说得对,我配你去。”司徒汉生说。

  黄晓春发出一声声冷笑。

  “我明白啦,那些特工和你们串通好了,想来绑架我。”他说。

  “不要胡说!这里哪有特工!”司徒汉生说。

  李凌峰把车门打开,司徒汉生抓住黄晓春的胳膊要把他推进车里。黄晓春猛地挣脱了司徒汉生的手,转身就跑。

  “黄老师……”司徒汉生喊道。

  李凌峰连忙追上去。

  “小黄……”

  “黄老师……”

  “小黄……”

  黄晓春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没注意前面有一个丢失了井盖的下水道的井口,他一脚踩空,身子一侧歪,一条腿插进井口里了。

  司徒汉生和李凌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发现黄晓春由于摔得过重,已经昏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