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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过了两天,娄峻直接到学生宿舍找到杨晓锋,告诉他医院已经允许探视娄师贤了,并让杨晓锋、郑凯、李常胜、石磊四个人夜间继续轮流护床。安楠得知消息后,连忙和杨晓锋、郑凯、李常胜、石磊四个人一起来到医院。他们刚走到病房门口,里面就传出娄师贤的笑声。这笑声使他们紧张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 “……哦……哦……江龙治学无根,做官还可以……”娄师贤说。 “江龙从政,也是你的荣耀。”这是娄峻的声音。 “哦……哦……” “他做什么官也是你的学生。这些日子多亏了江龙,别人谁管你?” 杨晓锋气得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去。娄峻抬头一看,顿时窘得好像涂了一脸猪血。他嘿嘿了几声,连忙站了起来。 “你们都来了?我爸正念叨你们……好啦,我该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匆匆地走了。 安楠坐在床边,目光注视着娄师贤。 “娄先生,总算又见着你了……”她说。 娄师贤却板着面孔,松弛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 安楠见娄师贤的身体比先前硬朗了许多,感到极大的安慰。她也看出,娄师贤刚才和娄峻说话时那种欢乐的情景骤然不见了,其中的缘故不言而喻。 “哦……哦……你们都忙什么?江龙让你们来,你们都借故推托……”娄师贤说。 “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撒谎!”安楠说。“我们来过,医院根本不让我们进,张大夫说,是家属要求暂时停止探视。他们晚上来护床,都是娄峻赶他们走的。一会儿张大夫来,你可以问他。” “哦……哦……” 娄师贤合上眼皮,喉头滚动了几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安楠感到非常气愤。明明是他们伤害了娄师贤,让娄师贤住进了医院,又是他们对娄师贤加以封锁,使娄师贤无法和其他人接触,他们却在娄师贤面前造谣生事,中伤他人。如果仅仅个人受点委屈,安楠还可以忍受,她担心这种节外生枝所产生的刺激有可能引起娄师贤的病情恶化。想想习江龙那双狡诈的对眼儿,想想娄峻那张贪婪的面孔,安楠真想痛快淋漓地大骂一场。这些混蛋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干出这样卑劣的勾当,他们为什么就不想想他们的行为可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娄先生,习江龙来干吗?”安楠问。 “哦……哦……”娄师贤的喉头还在滚动。 “到底干吗?” “哦……哦……” 安楠轻轻叹了口气。娄师贤怎么能知道他们耍这套鬼把戏的目的呢?她冲了一杯橘子汁,送到娄师贤面前。杨晓锋和郑凯、李常胜、石磊四个人把娄师贤扶起来,让他背靠着床头坐着。娄师贤喝了几口橘子汁,不肯再喝了。他让杨晓锋从床头柜里拿出许多医院的表格,细心地整理一番,交给安楠。 “哦……哦……给……哦……”他说。 安楠仔细看了看,表格的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内容是古代文献用字与《说文解字》之间的对照和考证。娄师贤在病床上仅凭记忆能写出这些东西,充分显示出他的功底非常深厚。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心里不禁涌出一阵阵酸楚。娄师贤是一位纯粹的学者,他本来应当著作等身,应当在汉语言文字学的领域内建立起规模宏伟的庄园,可惜,他的时间被剥夺得太多太多。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不胜枚数的政治陷阱,几十年来把他的手脚死死地捆绑起来。好容易盼到了良好的治学环境,他已经进入垂暮之年。和娄师贤接触过的人都知道,娄师贤怕死,也特别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谈论死亡。安楠完全理解老人的心思,老人并不是害怕生命的结束,而是害怕在生命结束之前,来不及把毕生的研究成果倾吐出来,留给后人。他虽然人住在医院里,思想却依然不停地运动。不论病情多么严重,他都希望他的学生呆在他的身边。因为只有他的学生能够理解他,也只有他的学生可以准确地记录下他的思想。这几天,除了习江龙,他只能看到他的儿女。即使如此,他也要挣扎起来,自己执笔,顽强地工作。 “哦……哦……引文核对一下……”娄师贤又说。 安楠翻阅着,没有应声。 “哦……哦……不能用《经籍籑诂》,那里面错误太多……”娄师贤继续说。 “好吧……”安楠一开口,声音便有几分哽咽。 “哦……哦……辛德云有信吗?”娄师贤问。 “刚来了一封。”安楠说。 “哦……哦……” “他为你担心。” “哦……哦……” “娄先生,你休息吧。” 安楠扶他躺下后,他又合上了眼皮。安楠走到窗前,把窗帘全部拉开。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她望着天空,空中万里无云,蔚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太阳,阳光显得那么柔和。如果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绽出新绿,便是一派春天的景象了。安楠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罗锅桥东里,飞到娄师贤居住的那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周围种满了各种花草。有兰花,有海棠,有月季,有水仙……还有一盆香喷喷的茉莉花。娄师贤喜欢无花果,他很想在院子里栽种一棵。但他问了许多人,谁也不知道哪儿能找到无花果树。“我小时候吃过无花果,花在里面,红红的,很甜,很好吃……”娄师贤说。后来,有一个来自胶东地区的学生得知这个情况,回家探亲时特意弄来一根无花果树的枝条,种在娄师贤的院子里。无花果树是成活了,娄师贤高兴得拍着巴掌直笑。因为水土不服,无花果树长得不旺,结的果只有樱桃大小,根本无法食用。娄师贤只好伤心地把要死不活的无花果树拔掉。安楠对那个院落非常熟悉,就好像熟悉自己家里的锅碗瓢盆一样。想起那段愉快的生活,至今还让她留恋不已…… “娄先生,你总说要给我们来段老生,总是言而无信。”辛德云正给刚播下花种的小花圃浇水。 “娄先生,天这么好,你就唱吧。”安楠说。 娄师贤坐在椅子上,一手摇着大蒲扇。 “你们想听什么?”他的兴致很高。 “随便。”安楠说。 “那就来段《贺后骂殿》中赵光义的唱吧。这段唱言菊朋唱得最好,清爽利落,大方得体。” 说罢,娄师贤站起来就唱: 自盘呐古立帝邦天呐子为重, 老皇嫂骂孤倭王情呐理难容。 论国法就该把残生断呐送, 还念呐你与兄呃王掌印东呃宫。 兄王爷晏了驾钟呐鼓齐动, 满朝中呃文武臣议耶论孤穹…… 娄师贤唱得极为认真,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很有根底。 “娄先生,言菊朋出自哪一派?”辛德云问。 “谭派。这段唱还没有脱离谭派的基础,却有了言派的韵味。这同治学一样,亦步亦趋是没有出息的。”娄师贤说。 “娄先生,再唱一段吧。”安楠说。 “唱啊,唱啊……”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我唱,我唱……”娄师贤两眼眯成了一条线。“难得今天天这么好。每年春天,我这院子都要洒下你们的汗水……” “娄先生,唱啊,唱啊……”众人又嚷了起来。 “我唱,我唱……”娄师贤说。 …… “安楠……”床上传来娄师贤的声音。 安楠连忙回过头,娄师贤的目光正盯着她。她连忙回到床边。 “哦……哦……”娄师贤的眉头紧锁。 安楠吓了一跳。 “娄先生,什么事?”她问。 “哦……哦……黄嫂……”娄师贤说。 “黄嫂怎么啦?” “哦……哦……把她叫回来……” “黄嫂怎么啦?” “哦……哦……娄峻说,她走了……” “怎么会呢?” “哦……哦……走了……” “我到哪儿找她?” “哦……哦……她是安徽人……” 安楠疑惑不解。黄嫂早就说过,她对娄师贤放心不下,不送走娄师贤,她绝不离开娄家。现在娄师贤正需要她照顾,她怎么可能一走了之呢?看来这里面又有文章,黄嫂肯定不是自己愿意走的,一定是娄峻玩的什么把戏。眼下只有把黄嫂找回来,才能弄清事实的真相。安楠知道黄嫂的老家是出产宣纸的地方——安徽宣城,但要到安徽宣城找一个人,岂不是在大海里捞针吗? “娄先生,她为什么要走?”安楠问。 “哦……哦……找她……”娄师贤说。 安楠的眼前突然闪出一双对眼儿。毫无疑问,赶走黄嫂,这也是习江龙的阴谋。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他不打算让娄师贤出院吗?如果娄师贤回家,家中没有黄嫂照顾,娄师贤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娄先生,你有没有黄嫂的地址?”她问。 “哦……哦……”娄师贤说。 “在什么地方?”安楠又问。 “哦……哦……”娄师贤用手指了指床头柜。 安楠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本日记本。这本日记本安楠非常熟悉,那上面记满了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娄师贤是个细心的人,凡是和他有交往的人,在他的通讯录里都可以找到相关的信息。他的通讯录是按汉语拼音的顺序排列的,查找起来也非常方便。安楠翻到字母“H”那一部分,发现有一页明显地被人撕了。她大吃一惊,这个事实进一步证明黄嫂的确是被人赶走的。 “黄嫂的地址没有了。”她说。 “哦……哦……娄峻说,黄嫂撕的……”娄师贤说。 安楠更加疑惑不解。黄嫂如果真的因为家中有什么事情必须辞掉工作,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通讯地址撕掉。这绝不可能是黄嫂干的,黄嫂的地址被撕掉,正好暴露了赶走黄嫂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的阴谋可以瞒天,可以瞒地,可以瞒鬼,可以瞒神,惟独瞒不了黄嫂的眼睛。黄嫂一走,他们的阴谋便天衣无缝,便可以畅行无阻。只是他们忘记了一点,黄嫂一走,苦了娄师贤。娄师贤再也得不到那种无微不至的照料了。不,他们不是忘记,而是见利忘义,不择手段。 “娄先生,你安心养病吧,黄嫂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安楠说。 她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娄师贤。为了减轻这件事情对娄师贤的伤害,她只能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把事情压下去。 “哦……哦……告诉她……加薪……”娄师贤说。 从医院回来,安楠马上去找习江龙。习江龙已经搬到东冈的灰楼里,住上四室一厅的宽敞住房。因为刚搬进去不久,来不及添置新家具,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显得空荡荡的。安楠进去后,首先注意到迎面墙上悬挂的条幅:“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那是曲武的书法作品。她有些惊讶,曲武为什么会给习江龙书写条幅呢?条幅上写的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曲武疾恶如仇,绝不会向恶势力低头,更不会去讨好像习江龙这样卑劣的小人,在他的笔下,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可以肯定,这两句话一定蕴藏着什么意思。安楠想来想去,也猜不透曲武这两句话的真实含意。 “怎么样,这个小老头写得挺有气派的吧?”习江龙从厨房端来开水,给安楠沏了一杯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江龙真是个天下第一大傻瓜,曲武骂他,他还敢挂出来。” “曲先生骂你什么?”安楠问。 “无非骂寡人往上爬,骂寡人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习江龙说。“不过,寡人脸皮厚,寡人就是要往上爬。往上爬多舒服!” 习江龙得意地把那双对眼儿眯了起来。 安楠笑了笑,没有加以反驳。她完全可以肯定,习江龙根本没有理解曲武的真实含意。反过来说,如果习江龙理解得准确无误,那么曲武就不是曲武了。 “也许他是在教猱升木吧。”她说。 “你也学会了幽默?其实人本来就是猴子变的。”习江龙说。 “但不是所有的猴子都能变成人。” “别那么刻薄了。” 习江龙仰面哈哈大笑。 安楠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师姐,这几天我正想找你呢。”习江龙说。 “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安楠说。 “瞧你说的!我是想帮你的忙。” “什么忙?” “教授啊。” “我快要热泪盈眶了。其实这只是附加条件而已。” “聪明!到底是师姐。咱们难道就不能合作一下?” “合作什么?抢银行?” “一举手之劳,绝对合算。” “说说看,挺诱人的。” “你在《水城日报》上发表一篇文章。表面上呢,是写寡人和娄先生的师生情谊。实际上呢,就是吹捧吹捧寡人,好风凭借力嘛。文章你不必动手,签个名就可以了。” 安楠冷冷地笑了。 “安楠,你太单纯幼稚了。”习江龙扶了扶眼镜,点燃一支烟。“古今中外,单枪匹马闯天下者有多少人成功?一龙难戏千江水,一虎难登万壑崖。说得含蓄点儿,是合作;说得直率点儿,就是拉帮。这年头,不拉帮行吗?你是师姐,江龙亏了别人也亏不了你。”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来干吗?”安楠说。 “好吧,师姐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你们为什么把黄嫂赶走?” “他们家里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真的不知道?” “娄先生要我们把黄嫂找回来。” “给她写封信嘛。” “黄嫂的通讯地址被撕掉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又是‘你们’!” “你们俩分得开吗?”安楠腾地站了起来。“江龙,为了往上爬,你可以不择手段,我只要求你不要伤害娄先生,行吗?你就忍心置他于死地?自从师母过世,娄先生全仗黄嫂照料。可以说,她支撑着娄先生的生命。她的作用谁也无法代替。赶走黄嫂意味着什么?你们搞什么鬼把戏请便,只要你们把黄嫂请回来,这样行不行?” 习江龙默默地听着,同时又一口接一口地吞下大团大团的烟雾。安楠说得嘴角都起了白沫,他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一点儿也不恼安楠。他相信,安楠也是他的天堂。只是这个天堂与众不同。这个天堂洞悉他的阴谋,这样一来,在这个天堂面前,他不必伪装自己,他可以痛痛快快地抒发自己的情感。自从他踏上仕途,他处处都要做秀,都要强作笑颜,都要把面具紧紧地扣在脸上。能有个机会把面具摘下来,又不必有什么顾忌,这难道不是挺好的天堂吗?和安楠交谈,他感觉挺愉快,好像闷热的夏天躲到凉风习习的树荫底下。早在评职称之前,为了败坏安楠的声誉,他曾经给学校写了一封匿名信,用极其恶毒的语言诬陷安楠。现在他真的有几分后悔了。何苦呢!真是画蛇添足的一笔!他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安楠,你太感情了。”他说。“另外雇一个保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何必小题大做呢?” “我敢说,撕通讯录的人就是你!” “就是寡人,你又能怎么样?” 习江龙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前,把窗户全部打开。 “习江龙,真没想到你这样厚颜无耻……”她心里的无名火不觉燃了起来。 “‘厚颜’不等于无耻。”习江龙笑了。“改革嘛,说穿了就是让人的脸皮变厚一些。几千年的陈腐观念把中国人都变成了伪君子,因为这个,中国落后了,愚昧了,僵化了,挨打了。中国人早点厚颜,早就富强了。美国经济为什么发达?靠的就是‘厚颜’两个字。美国人敢抢,敢杀,这就是奥妙。美国人是强盗,我们是君子,这一点人所共知,问题是谁向谁靠拢?是君子向强盗!人类本来就是动物的一种,动物的法则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弱肉强食。” 安楠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盯着习江龙,心里感到一阵阵恶心。对这样一个无耻之徒,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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