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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安楠又做了一场噩梦。梦中的她是在一片野地里行进,身后好像有两团跳动的鬼火,由远而近地向她逼过来。她急忙逃跑……那鬼火依然跟在身后,总也甩不掉……回过头细细地一看,那两团鬼火分明是习江龙的两只对眼儿。那两只对眼儿闪烁着蓝光,忽忽悠悠,忽忽悠悠,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似乎那么专心致志……安楠感到十分恐怖,她出了一身大汗。她想摆脱那两只对眼儿,两只对眼儿却死死地盯着她……终于,两只对眼儿逼近了她,她吓得尖叫起来……

  刘宏基被安楠的叫声惊醒,他连忙爬起来,把床头灯打开。

  “你怎么啦?”他问。

  “真吓人……”安楠两手抓着被子,气喘吁吁地四处观望。

  这时,大儿子刘一进来了。他从北京回家度寒假,今天刚进家门。

  “妈,你怎么啦?”他问。

  “小一,你找盒清凉油。”安楠说。

  刘一从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一盒清凉油,然后坐在安楠身边。

  “我给你擦。”他说。

  安楠点点头,就把眼睛闭上。

  刘一用右手食指挑出清凉油,涂在安楠的太阳穴上,再用两根大拇指顶着安楠的太阳穴,轻轻地揉了起来。

  “妈,你太忧国忧民了。”他说。“像习江龙这样的扒手哪儿没有?像娄师贤这样的傻冒儿遍地都是。你干吗非得掺和进去?爸也是,眼瞅着妈叫人欺负你都不管。”

  “我怎么管?”刘宏基从床头柜拿来眼镜戴上。

  “让小乙找几个人把他的对眼儿正过来不就完了吗?”

  “越说越不像话!”

  “小一,怎么和爸爸说话没大没小的!”安楠说。“以后不许‘娄师贤’、‘娄师贤’地乱叫。”

  “小乙说,都是因为他向着习江龙,才闹到这个地步的。”

  “娄先生老了,人老了必然糊涂。”

  “他怎么老往习江龙哪儿糊涂?”

  “不是娄先生往习江龙哪儿糊涂,是习江龙利用他的糊涂。”

  “你们干吗不利用他的糊涂?”

  “小一,你走吧,妈妈用不起你了!”

  安楠把刘一的手推开,自己坐了起来。

  刘一这才嬉皮笑脸地跑了。

  “瞧你,连孩子都管不了。”安楠说。

  “还不都是你惯的!”刘宏基说。

  “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娄峻是冲着财产,习江龙是不是冲着姚谦的信?”

  说到这里,安楠马上下床,从书柜里找出那十二封信的复印件,递给刘宏基。刘宏基靠着床头灯,一封一封地看了起来。

  “从信的内容来看,好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刘宏基说。“不过,要是换个角度看……”

  “什么角度?”安楠问。

  “这十二封信娄先生视若珍宝。要是娄先生把信的原件给了某人,你会怎么想?”

  “这人必定深受娄先生的器重。”

  “习江龙是不是想用这十二封信把自己装扮成姚谦和娄先生的传人?”

  “政治大门他已经敲开了,要那个‘传人’的名义有什么用?”

  “他还要继续向上爬嘛,这些信还是能起些点缀的作用的。譬如,他把这些信拿去发表,前面加个按语,把文章做在按语里。他不是让你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吹捧他吗?都是一个道理。”

  安楠不由得沉默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刘宏基的分析有道理。像习江龙这样卑鄙的小人会这样考虑问题的。娄师贤正同海外的姚门弟子联系,筹措资金,打算出版《姚谦遗稿》。姚谦的信都收在《姚谦遗稿》中,娄师贤不打算单独发表。习江龙在《姚谦遗稿》出版之前,单独发表这些信的可能性是有的。不过,这十二封信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吗?

  “我看,你马上把这些信公开发表。”刘宏基又说。

  “娄先生答应吗?”安楠说。

  “这样吧,中华书局的《书品》杂志我有熟人,先和他们联系,他们同意发表,再和娄先生商量不迟。”

  刘宏基说完,打了个呵欠,便钻进被窝里。

  安楠坐在那儿没有动,她的心七上八下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总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吃过早饭,安楠刚把碗筷收拾好,娄璇、娄琳、娄瑗三姐妹意外地登门造访。安楠读研究生时,和三姐妹关系非常密切。特别是娄瑗,她的年龄比安楠小六七岁,那时还是个中学生,安楠经常给她辅导功课。后来,她在安楠的辅导下考上了外语学院。自从三姐妹陆续出嫁后,安楠和她们就很难见上一面。有时在娄师贤家里碰上了面,也只是寒暄几句,便匆匆地分手。安楠根本想不到三姐妹会同时登门找她。娄璇脸上密密匝匝的皱纹尤其让她忐忑不安,那皱纹里阴云密布,两道目光如同电光闪闪,分明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安楠毫不怀疑,三姐妹同时登门,肯定是为了娄师贤的财产。

  “你们请坐!”她说。“小一,给大姨沏茶!”

  刘一的动作非常麻利,马上给三姐妹沏来三杯香喷喷的热茶。

  娄璇松开了脖子上的围巾,两手扯着大衣的衣襟坐在沙发上。娄琳脱下大衣,抱在怀里,挨着她旁边坐下。娄瑗不肯坐,她拉着安楠的手,说了几句家常,便倚在门框上,仿佛她只是个来看热闹的局外人。

  娄璇瞪了娄瑗一眼,露出不满的神色。

  “安楠,你给做主吧。”她率先开口了。“我爸的东西全让娄峻搬空了。”

  安楠心里一沉,果然不出所料。娄峻和三姐妹的矛盾由来已久,安楠有所耳闻。她曾经想过要劝娄师贤立下遗嘱,把财产安排一下,免得给后人留下争端。在和娄师贤闲聊时,她曾几次尝试把话头引到这个问题上来,但她都失败了。娄师贤从小接受的是孔孟思想的教育,儒家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他崇尚的是旧时代那种数代同堂的大家庭的生活,现代社会生活中所必需的法律观念和意识在他的头脑中都非常淡薄。最让安楠为难的事情就是一谈到遗嘱,便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死亡的话题,而这个话题又恰恰是娄师贤特别忌讳的,她也无可奈何。

  “什么时候搬走的?”她问。

  “就这几天。”娄璇说。

  “他把黄嫂也赶走了。”娄琳说。

  “娄先生知道吗?”安楠问。

  “当然不知道。我爸要是知道,他敢!”娄璇说。

  安楠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件事情纯粹属于娄家的家务纠纷,她作为娄师贤的学生,根本没有发言权。

  “安楠,你是我爸的助手,我爸有病,你应该站出来说话。”娄璇说。

  她的口气很硬,明显地带有几分颐指气使的味道,安楠心里很不高兴。

  “我能说什么话?”安楠问。

  “你让娄峻把东西搬回来。”娄璇说。

  “我有什么权力指挥娄峻?”

  “我早知道我爸这个人好心没好报,平时一个个先生长先生短,嘴上抹了蜜似的,到了关键时刻……”

  娄璇伤心地哭了。她抓起围巾,擦拭着眼泪,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安楠不禁叹了一口气。她很同情三姐妹,三姐妹都是老实人,她们不仅不善于交际,而且都没有见过大的世面,遇到问题难免手足无措。娄峻本来就是一肚子坏水,现在又有习江龙在一旁为虎作伥,她们的处境的确艰难。如果有可能,安楠很愿意帮助她们,只是她根本插不上手。

  “你们和娄峻谈过吗?”她问。

  “谈过,他说我爸早把东西处理了。”娄璇说。

  “等娄先生出院后,你们一问就明白了。”

  “万一我爸有个三长两短呢?”

  娄璇的话一下子把安楠噎住。他们转移东西,赶走黄嫂,都是背着娄师贤干的。纸里包不住火,只要娄师贤一出院,一切必将水落石出。难道他们这样做,就是期盼着这个“万一”的发生?他们为什么不想想,万一这个“万一”没有发生,他们如何向娄师贤交代?

  “你们找过习江龙吗?”安楠问。

  “找他干什么?”娄璇似乎有些惊异。

  “他是副校长。”

  “他比娄峻还坏。”一直没有开口的娄瑗突然说。

  “他是比娄峻还坏。”娄琳说。“娄峻是跟他学坏的。”

  “你觉得他能帮我们?”娄璇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安楠。

  “你们可以试一试。”安楠说。

  “大姨,”刘一突然插嘴问娄璇,“你们知道他搬走什么东西吗?能拿出证据吗?”

  “证据?什么证据?”娄璇问。

  “你们说他搬走什么东西,他说没有,怎么办?”

  “我们还能骗人吗?”

  “他也可以说同样的话。”

  娄璇拿起茶水,抿了几口,又用围巾擦了擦嘴。

  “安楠,你就代表我爸和他谈谈,怎么样?”她说。

  “从法律上说,娄先生没有委托我妈,我妈不能代表。”刘一说。

  “我们委托你妈。”

  “你们能代表娄先生吗?要是你们能代表娄先生,你们直接和他谈就可以了;要是你们代表不了娄先生,你们怎么能委托我妈代表娄先生呢?”

  娄璇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她低下头,把大衣扯得更紧,眼泪又潸然而下。

  正在这时,刘宏基从外面回来了。当安楠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以后,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大姐,安楠是娄先生的学生,应当为娄先生尽心尽力。”他说。“不过,你们现在面临的是你们家庭内部的财产纠纷,她没有资格插手。理由很简单。第一,娄先生没有把财产委托她处理;第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不是司法人员,也不是律师;第三,她不是有关部门的领导,和你们没有血亲关系。也就是说,她师出无名。硬要她出面,反而容易授人以柄。”

  “我们只是要安楠站在中间说几句公道话,不是让她插手。”娄璇说。

  “‘站在中间说几句公道话’不就是插手吗?”娄瑗说。

  众人都笑了。

  娄璇也感觉出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不由得脸红了。

  “刘宏基,你出出主意吧,她们该怎么办?”安楠说。

  “老刘,你见多识广,就给我们出出主意吧。”娄瑗说。

  “你们现在需要的是律师。”刘宏基说。

  “你让我们打官司?”娄璇大吃一惊。

  “必要的话,就是要打官司。”

  “现在不是还没打官司吗?”娄琳说。

  “律师介入得越早,对你们越有利。”张宏基说。

  “律师现在能干什么?”娄瑗问。

  “可以让律师和娄先生谈一谈,立一份遗嘱,把财产列个清单,分割一下,矛盾不就全避免了吗?”刘宏基说。

  “娄先生不愿意立遗嘱。”安楠说。

  “律师有律师的办法。”刘宏基说。“涉及到财产,就得有证据。及早找律师,律师还可以帮助你们取证。娄先生健在,一切问题都好解决。要是你们不及早找律师,万一娄先生有个好歹,取证就麻烦了。”

  娄璇咬了咬下唇,又抿了口茶水。

  “安楠是我爸的助手,她可以找娄峻试试。”她说。

  安楠听了哭笑不得,没想到说来说去,娄璇的想法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大姐,我刚才说了,安楠无权插手你们的家务事。”张宏基说。

  “安楠找娄峻谈谈违法吗?”娄璇问。

  “那倒不违法。”

  “既然不违法,为什么不去谈?娄峻胆小,吓唬吓唬他,说不定事情就全解决了。”

  “他要真是胆小,就不会转移财产、赶走黄嫂。”

  娄璇擦了擦嘴上的白沫,拿起杯子喝了半杯茶水。

  安楠心里不免有些生气。早在读研究生时,娄璇就喜欢支使她和其他同学做这做那,好像他们都是娄家的差役。有一次,她甚至支使辛德云去倒夜壶。辛德云气得好几天心里不痛快。想不到娄璇旧习未改。这个已经退休的老女人的逻辑很简单,安楠既然是娄师贤的助手,她就有权对安楠发号施令,安楠也必须惟命是听,否则那就是大逆不道。

  “你们姐妹几个再商量商量。我们学校有法律系,也有律师事务所,我可以带你们咨询一下。”刘宏基说。

  “我去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根本不管。”娄璇说。

  刘宏基忍不住笑了。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捏了捏眉际之间,再把眼镜戴上。他觉得三姐妹中,娄璇最糊涂,也最固执,道理虽然简单,但要说服她却不那么容易。

  “律师是提供法律服务的,和派出所不一样。”他沉吟片刻,又说,“这样吧,大姐,我带你们去找律师谈谈。咱们只是咨询,谈完了,你们觉得律师的意见可信,你们就请;不可信,再另外想办法。”

  “老刘的意见是对的。”娄瑗对娄璇的强横显然很不满,她把身体挺直,向刘宏基点点头。“我们先找个律师咨询一下也没坏处嘛。律师有经验,让他们指点一下,总比我们到处乱撞强。”

  “谁到处乱撞?”娄璇顿时把眼睛瞪了起来。“我找安楠是乱撞?乱撞你别来呀,你来干吗?”

  “大姐,咱们和律师谈谈怎么啦?”

  “咱爸的助手都不管,人家外人管个屁!”

  “律师那是职业,他们必须管。”

  “找律师你去找,找律师你去找……”

  娄璇气冲冲地站起来,把围巾往身后一撩,拔腿就走。

  “大姐……”

  “大姐……”

  ……

  安楠和刘宏基想拦住她,却没有拦住。

  “安楠,真对不起……”娄瑗拉着安楠的手,轻轻摇摇头。

  “娄瑗,我带你们先找律师谈谈,好吗?”刘宏基问。

  “二姐,你说呢?”娄瑗把目光扫向娄琳。

  “谈谈也好。”娄琳点点头。

  刘宏基带着娄琳和娄瑗走了以后,家里才算清静下来。安楠觉得全身乏力,有点支撑不住了。刘一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在沙发上。

  “妈,你别生气。”刘一说着,又冲刘乙喊起来,“喂,拿清凉油来!”

  “那个娄老儿真不是东西!”刘乙把清凉油扔过来,嘴里同时骂道。

  “你说什么?”安楠气得要跳起来,被刘一按住了。

  “你这个小混蛋,那是爷爷,你怎么敢骂爷爷?”刘一训斥了一声,又说,“妈,别理他,我给你揉揉。”

  安楠这才把两只眼睛闭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也是,有什么意思呢?”刘一说。“要是我,我谁也不找。我只善待老人,让他安度晚年,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人世,这比什么东西都重要。至于财产,那是身外之物,去它的!”

  安楠沉默不语。

  刘一发现安楠的眼角淌出两行泪水。

  “妈,你哭了?”他有点惊讶。

  “我没哭,没……”安楠说。

  “不,你哭了……”

  安楠推开刘一,倒在床上,躺成了个“大”字,两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