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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娄师贤的灵堂设在老宫山殡仪馆里。他的遗体安放在鲜花丛中,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覆盖其上,只露出他那张神色安详的面庞。灵床的周围摆满了花圈,气氛显得十分隆重。仿佛天公也在致哀,空中阴云密布,不见一丝阳光。好在没有风,等候在院子里的人还不至于尴尬。灵堂的入口处,习江龙有意把他送的花圈放在非常醒目的地方,无论谁走到这里,都会伫立片刻,默读他题写的挽联:

  坐拥百城笃守师承挥泪空余陈蕃榻惜也哀先哲永逝

  传诵千古力传薪火知音难觅伯牙琴痛哉愧后生无成

  簇拥其侧的便是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以及九三学社等政府部门、社会团体和省内许多知名人物送的花圈。这些花圈上的挽词都很简单,只有“娄师贤先生千古”几个字,习江龙送的花圈自然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追悼会由习江龙主持,章汝霖致悼词。整个仪式时间不长,在章汝霖致完悼词之后,便是向遗体告别。哀乐声声,萦绕在人们头顶上。政府要人率先走进灵堂。接着,人们按地位的高低、关系的亲疏自动排好顺序,鱼贯而入。作为长女,娄璇带领一门老少在遗体的一侧排成两列,接受人们的吊唁慰问。一家人不时发出啜泣声,使灵堂的气氛更加沉重。

  当中文系的老师走进灵堂时,习江龙显得十分紧张。作为副校长,他已经和遗体告别过了,可以和章汝霖、冯克非等人一起返回学校。但他不敢走,他担心中文系的人在告别遗体时闹出花样来。这个时候出点乱子,必定是冲着他来的。众目睽睽之下,即使他稳操胜券,那场面也是十分难堪的。老头子活着时,那些家伙害怕刺激了老头子,言行举止不得不有所收敛。现在,老头子已经作古,不能排除他们破罐子破摔的可能性。此时此刻,惟一能让习江龙感到宽慰的就是死人无法开口。当他走进灵堂里,目睹娄师贤那张僵硬的面孔时,他突然意识到,是他杀死了这个人。生活就是这样奥妙,虽然他是杀死娄师贤其人的凶手,但警察不会逮捕他,检察官不会起诉他,法官不会审判他,他需要加以防范的仅仅是一群以舌耕为业的男女,这倒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司徒汉生进来了。

  王宪达进来了。

  李凌峰进来了。

  程帆进来了。

  林义深进来了。

  唐志彬进来了。

  ……

  一切都很正常。灵堂里只有哀乐声声和啜泣声声。

  突然,门外一阵骚乱。两个年轻教师搀扶着向景岳进来了。

  “守愚兄……你不该先我而去……你不该先我而去……”向景岳哭喊着,挣扎着,要扑向娄师贤的遗体。

  习江龙心头一惊,连忙把身体缩进人群后面。

  司徒汉生和李凌峰一起向前,把向景岳拦住。

  “向先生,节哀!节哀……”李凌峰说。

  “天太冷,你快回家吧……”司徒汉生说。

  娄峻也过来扶住向景岳。

  “向先生,你老人家节哀……”他一开口,眼泪就流了出来。“先父与你共事多年,情同手足,我作为晚辈,理当孝敬世叔。你请回吧,不要伤了身体……”

  在众人的劝说护送下,向景岳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向门外走去。

  习江龙很生气,他已经通知李凌峰,娄师贤去世的消息不要告诉向景岳,有关悼念娄师贤的活动都不要让向景岳参加。没有想到,向景岳还是来了。多亏措施及时,没有发生大事,这倒是万幸。习江龙刚松了一口气,却见神色庄重的曲武进来了,他的心又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曲武缓缓地走到灵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目光便久久地盯着娄师贤的面孔。

  “守愚先生,你不辞而别,我很难过。”他说,语气沉重而又缓慢。“我有几句话本来应该及早和你说,来不及了,只好现在补上。”

  李凌峰打算上去阻拦他,被司徒汉生抓住。

  “不要难为曲先生!”司徒汉生的声音十分严厉。

  李凌峰只好灰溜溜地退到一边。

  习江龙气得咬牙切齿。曲武是他让李凌峰重点防范的人物,他对李凌峰说过,决不能让这个小老头儿开口。司徒汉生的出现,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个家伙是看出殡的不怕殡大,肯定要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发难。习江龙再三告诫李凌峰,必须排除司徒汉生制造的麻烦,牢牢地把握形势。看来李凌峰真是个蠢才,司徒汉生一句话就让他蔫了。

  “守愚先生,你品格高尚,难以尽言,我只想说上一句。”说到这里,曲武的声音提高了。“我敬佩你的尊师之道。你师从季豫先生,真正把季豫先生的学问研透,并且加以弘扬。这种尊师,就像佛教的五体投地。这里没有杂念,没有私欲,投的不是‘资’,也不是‘机’,是虚心皈依的‘五体’。安息吧,守愚先生!”

  习江龙完全听得出曲武的弦外之音。这个小老头儿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不过,“技止此耳”,只要曲武不制造事端,骂两句就骂两句。寡人投的就是“资”,寡人投的就是“机”,小老头儿,你又奈我何?“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老东西!你就是一只螳螂,老螳螂!习江龙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对“老螳螂”这个词儿十分满意。是的,曲武就是一只老螳螂。司徒汉生也是螳螂,在灵堂里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人”们哪一个不是螳螂呢?寡人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尔等何足挂齿!不错,寡人脸皮是厚点儿。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内容,也是寡人得天独厚的优势。对于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生命来说,生存竞争的焦点就是一张脸皮。厚者存,薄者亡,再也没有这更公道的真理了。

  曲武走后,习江龙看见安楠进来了。在安楠的身后,杨晓锋、郑凯、李常胜、石磊、周艳红等人一个接一个地跟着。

  “螳螂!”习江龙暗自得意。哀毁骨立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曲武尚且不足挂齿,一个女流又有何能?干吗不将伯之助呢?要是你不耻下问,寡人也有好生之德。要是你无情,又怎能怪寡人无义呢?

  安楠向娄师贤的遗体鞠了三个躬,绕到娄家姐弟前。

  “安楠……”娄璇忍不住大哭,和安楠抱成一团。

  “大姐……”安楠本想安慰娄璇,但她流出的眼泪并不比娄璇少。

  “安楠……”娄峻过来了。“家父患病期间,多亏你悉心照料,我代表我们全家向你表示感谢。”

  娄峻是有意讨好安楠。昨天,安楠真的按照娄师贤的遗嘱,和司徒汉生一起来到娄家,打算带走娄师贤和姚谦的遗墨。娄峻带着他们,在书房里翻箱倒柜,除了书籍,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娄峻搓着两手,像热锅上的蚂蚁。“以前都是黄嫂经管,没人动过,会不会是她……”

  安楠并不感到意外,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黄嫂是好人,别冤枉她。”她说。

  “除了她,谁还能……要不,报案?”娄峻说。

  “娄先生的遗嘱不是宪法,该怎么处理是你的事情。”

  ……

  习江龙是在电话中得知这个情况的。如果不是司徒汉生从娄师贤手中搞到遗嘱,那么习江龙凭着自己手中的“遗嘱”,就可以公开占有娄师贤的遗物。现在他虽然占有娄师贤的遗物,却不敢公之于众。这是他感到特别遗憾的地方。

  安楠离开了娄家姐弟,在灵堂门外发现了习江龙。

  “江龙,我有话要和你说。”安楠说。

  习江龙点了一支烟,不动声色地眨巴着他的对眼儿。

  “想说什么?我猜猜。”习江龙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看你的样子,一定是后悔了。只要你诚心诚意,我可以不咎既往。可以给你教授,可以给你理事长,我以从政为主,你以治学为主,我们可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老头子已经成为历史,你还能依靠谁?你要知道,我可以让你的名字黯然失色,也可以让你的名字响遏行云。”

  安楠低着头,默默地听着。虽然泪水已经擦干,神色依然那么悲伤。

  “我知道,你很难过。节哀顺变,人之常情。”习江龙说,他有意把“顺变”两个字咬得很重。

  安楠还是一言不发,悲痛使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你的目的达到了。”她说。

  “这一点儿都不假。”习江龙点点头。

  “我们开门见山吧,请你交出娄先生和姚先生的遗稿。”

  “你认为这可能吗?”

  “可能和不可能在你一句话,或者说看你的良心了。”

  “你能证明那些东西在我手中吗?”

  “不能。”

  “很聪明。”

  “那些东西对你毫无意义。”

  “那些东西对我也许没有直接的意义,但是,让你拿不到它们,这本身就是意义。”

  “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娄先生遗稿的整理小组,你担任组长。”

  “寡人什么也不会答应。”

  “你真打算让娄先生死不瞑目?”

  “他瞑目了,你没注意吗?”

  “真是个无赖!明火执仗的强盗!”

  “谢谢你的恭维!寡人可以提前告知,这个‘强盗’不久又要高升了。”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有这个可能。不过,我宁肯当一日林彪,也不愿意当百岁的老圃。”

  习江龙笑了。他的一双对眼儿眨巴着,闪烁出狡黠的光芒。

  “我本来就知道,我是与虎谋皮……”安楠叹了一口气。

  “这话寡人非常爱听。”习江龙把烟蒂往远处一扔,又举目向空中望去。“坦白地告诉你,不要说谋皮,就是谋一根毛,也绝无可能。今后你想和我商量什么事情,记住一句话就可以了。”

  “什么话?”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眼看着安楠无奈的样子,习江龙心里感到十分痛快。这就叫做“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安楠走了。这对习江龙来说,意味着娄师贤的故事终于可以画上句号。灵堂里,该粉墨登场的人都登场了,一切都平安无事。这些人物远比他想像的样子要可爱得多,他完全可以“高枕为乐矣”。

  参加仪式的人陆陆续续走了,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习江龙抽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正打算离去,李凌峰从灵堂里跑了出来。

  “习先生,快去……”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怎么啦?”习江龙问。

  “娄峻和他的姐妹吵起来了。”

  “吵什么?”

  “为遗产。”

  习江龙连忙随着李凌峰走进灵堂。

  灵堂里只剩下娄家的人和中文系的几个干部。娄璇、娄琳、娄瑗三姐妹围着娄峻,气势汹汹地斥责他。

  “咱爸的遗产你想独吞吗?”

  “你把存折拿出来!”

  “咱妈的首饰呢?”

  “你胆子可不小哇!”

  “老人尸骨未寒,你就……”

  ……

  习江龙发现,司徒汉生居然蹲在地下,吧嗒着烟斗,仿佛眼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他已经意识到,他与娄家的关系应当就此了断。当娄峻顺利地转移走娄师贤的大部分财产,并把娄师贤的存款大部分转移到自己的名下后,他终于接受了习江龙的建议,不要什么遗嘱,即使为此打一场官司,形势对他也绝对有利。就算三姐妹把黄嫂找回来,黄嫂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这一切在习江龙看来,已经与他毫无关系。对他来说,娄峻只是一座天堂废墟,即使娄峻的官司输得一塌糊涂,他也绝不会动一动恻隐之心。

  “江龙……”娄峻一看见习江龙,仿佛见了救星。“你快来评评理……”

  “怎么啦?”习江龙走过去,把他们分开。

  “江龙,你说他胆子有多大,趁我爸住院,他竟把黄嫂赶走,把遗产独吞了……”娄璇气急败坏地拉着习江龙的胳膊不放。

  “我爸的东西可不少,这你是知道的……”娄琳说。

  “江龙,你是领导,应当主持公道。”娄瑗说。

  “你们都冷静一下,回去先清点一下东西。”习江龙说。

  “东西都没了,还清点什么?”娄琳说。

  “不会的,先清点再说嘛。”

  “要清点,把黄嫂请回来!”

  “说不定黄嫂把东西卷走了。”娄瑗说。

  “要是那样,咱们报案!”娄璇说。

  “你们这是干吗?这里是灵堂!娄先生还在那儿躺着呢!有话回家再说!”习江龙企图快刀斩乱麻。

  三姐妹一听,怒火更旺。

  “走!咱们一块去公安局!”

  “对,报案!”

  “把黄嫂抓回来,什么都清楚了……”

  ……

  “你们怎么知道黄嫂把东西拿走了?要是警察把黄嫂抓回来,证明黄嫂是清白的,你们不是犯了诬陷罪吗?”习江龙说。“黄嫂是个好人,她在关键时候走了,说明她不愿意卷进是非之中。别说你们,就是公安局、法院也不能强迫她回来。”

  “请她回来还不行吗?”娄璇说。

  “到公安局报案,那是请吗?”

  “你把她请回来。”

  “我请她,可以。你们把她的地址给我。”

  “娄峻!地址!”

  “哪里还有地址!”娄峻苦丧着脸,把双手摊开。

  “为什么没有?”娄璇问。

  “咱爸的通讯录我查过,没有。”

  “这不可能!要是没有,指定是你搞的鬼!”

  ……

  一家人吵成了一锅粥。

  “江龙,你说怎么办?”娄璇问。

  “你们回家坐在一起好好谈,彼此互相信任,事情不难解决。要是争执不下,只能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习江龙说。

  他知道这场纷争必然越来越复杂,他必须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看了看司徒汉生,马上走过去。

  “司徒,这是你们系里的工作,你劝劝他们。”他拍拍司徒汉生的肩头。

  司徒汉生站了起来,抬起一只脚,磕了磕烟斗。

  “习校长,对不起,系里的工作已经结束。”说罢,他来到娄师贤的灵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迈着四方步,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