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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蓝天乘雁去 却又呼君来

  ——访新增选的省政协副主席习江龙

  本报记者 方菡

  省书法家协会主席曲武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学者、书法家,他曾经挥毫题写了这样的条幅:“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这是他对新增选的省政协副主席习江龙的高度评价和热情赞扬。已过知命之年的汉语言文字学家习江龙先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终于开始他参政议政的政治生涯。

  我是习先生的学生,耳闻目睹了习先生的言谈举止,对习先生自然不陌生。他那魁梧高大的身材、平易近人的笑容、男子汉的气度无不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乍一接触习先生的人,都会感到疑惑,像习先生这样一个学富五车、才华横溢的人,为什么偏偏选择汉语言文字学呢?这门学问是一门绝学。“枯燥无味”,“不食人间烟火”,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这样想。习先生却笑了,他对我说:“乐在其中嘛!”他还告诉我,他从小对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就有浓郁的兴趣。本来他也许会从哲学、政治的角度接触传统文化,但深入进去以后,才发现汉语言文字学在传统文化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当然,使他决心献身于汉语言文字学的契机,可以说就是他和娄师贤先生的相识。三十年前,他曾师从向景岳先生,后来,又成为娄师贤先生的及门弟子,从此,他学而不止。师生二人情同父子。最近,娄师贤不幸因病去世,习先生心里异常难过。他反复读着先师的遗墨:“他日与恩师相见,虽问心有愧,然有江龙诸生已得先生之真谛,薪火乃传,恩师或许赦我之过欤?”竟不觉涕泣俱下。在娄师贤先生的悉心教导下,习先生的学业已经有成,但他并不满足,他非常渴望学有大成,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先师。然而,当前改革的大好形势却把他推到时代的前面。他肩负着副校长的重任,现在又担任了省政协副主席,多少事情日日挂在他心上。望着他消瘦的面庞,我真不敢相信,他还能有时间做学问。他却自信地说:“挤呗!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是有的。”话虽然这么说,出版社早已约好的几部学术专著只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欠下许多刊物的“稿债”也只好采取“放赖”的态度。这毫无疑问是巨大的损失。习夫人向我抱怨说:“他的官儿虽然往上升,收入却往下降。”习先生听罢,只是淡然一笑:“庸人之见!”……

  大女儿习梅拿着报纸,有声有色地读着。放假回来以后,家里发生的许多变化让她大吃一惊。她真没有想到,父亲会官运亨通,一下子便成为人上之人。这篇报道写的是她父亲习江龙,但这个习江龙她觉得非常陌生。如果把习江龙三个字换成随便那三字,报道都会使她感动万分。恰恰是“习江龙”三个字,她看了很不舒服,有许多溢美之词甚至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习江龙坐在沙发上,向后仰着,两条腿交叉地搭在茶几上,十分惬意。他听得如痴如醉,眉飞色舞。

  “在中国,最高级的职业就是仆人。只要当上仆人,要房子有房子,要汽车有汽车,要女人有女人。”才念了两段,习梅就开始发表评论。。

  她的话显然刺痛了孙明凤。这位已经走马上任的附中教务处主任听着习梅读这篇报道,心里本来就像窝了一团蛆。凭着女人的敏感,她从报道的字里行间听出女人所特有的那种火热的激情。但作为省政协副主席的妻子,她绝不能轻举妄动。她已经尝到了既得利益的甜头,自然对“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古训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她早已想开了,只要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才是真正的安身之道。她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显得那么有涵养。

  “不是仆人,是公仆!”习江龙说。“这是两个本质不同的概念。”

  “一样。这个观念自古就有。‘臣’字在古代既有奴仆的意思,又有大官的意思。古人称臣和今天称公仆其实一样。”习梅说。

  “我再说一遍,是公仆!”

  “好吧,公仆。爸,你下一步的目标肯定是到北京当公仆。不过,就是到了北京,你也离不开一个‘副’字,有点儿惨哪。”

  “‘副’字有什么不好?去掉‘副’字,那得担多少责任?你懂什么!”

  “我不懂,我只知道葡萄有点儿酸。”

  习江龙气得一双对眼儿滴溜溜乱转。

  正在这时,门铃揿响了。

  孙明凤连忙放下手中的毛线,出去开门。

  来人竟是向景岳。他怀里抱着一个纸包,拄着拐杖径直向里闯。

  “向先生……”孙明凤大吃一惊。

  “江龙……江龙……”向景岳一边呼叫,一边走进客厅。

  习江龙愣了。从一九六六年他公开宣布造反以后,除了批斗向景岳,他和向景岳没有任何往来。二十年过去了,他几乎忘却了这个对他毫无价值的老头儿,也从未想到过这个老头儿居然还能登门找他。听说这个老头儿疯疯癫癫,习江龙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突然间,这个老头儿居然出现在面前,习江龙一时间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向先生,你请坐……”孙明凤从后面扶住向景岳,让他坐在沙发上。“习梅,给向爷爷沏茶!”

  “江龙,嘿嘿嘿……江龙啊,我来找你了,找你了……”向景岳说。

  “向先生,有什么事情你捎个话儿,让江龙去找你,大冷的天,何必呢!”孙明凤说。

  “江龙不是外人,不是外人……江龙待我好啊,好啊……他让蚊子咬他,不让蚊子咬我,咬我……江龙待我好,待我好……”向景岳双手颤抖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拿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

  “雪茄好,雪茄好……江龙待我好,待我好……我说过,江龙根本没有打我,没有打我……”向景岳没完没了地唠叨着。

  习江龙气得把一双对眼儿瞪得滚圆。他站起来,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来回地踱步。向景岳并不知道他搬迁的新居,这个老头儿疯疯癫癫的,怎么可能找上门呢?看来有人在利用这个疯老头儿做文章。

  “什么事,你说吧。”习江龙说,语气十分冷淡。

  “杨晋东来了,来了……他不给出,不给出……”向景岳说着,哭了。

  向景岳把纸包放在茶几上,手忙脚乱地把纸包打开。

  习江龙这才看见,原来是一部书稿。里面还有一张宣纸,写着“庄子译注”几个字,从字体看,是曲武题写的。习江龙的脸刷地一下子红到脖子根。这几个字在他的脑海里还没有消失,二十年前,就是他从向景岳的怀里夺下这部书稿,一把火烧个净光。习江龙感到很奇怪,老头子疯疯癫癫的,怎么能把书稿重新写出来呢?

  “他们说给他们钱就出,给他们钱就出……”向景岳说。

  “他们要多少钱?”

  “他们说六千,六千……”

  “有钱你就出,没钱就不出。不就一本书吗?国家也不缺这么一本书……明凤,送向先生回家!”

  “江龙……江龙……你待我好,待我好……我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不是你斗我,不是你斗我……”

  孙明凤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向景岳。

  向景岳把抽了几口的雪茄掐灭了,夹在耳朵上。

  向景岳走了以后,习梅用奇异的目光盯着习江龙。

  “爸,你怎么这样对他?”她问。

  “少管闲事!”习江龙说。

  习梅拿起报纸,又读了起来:

  ……习江龙对人坦诚热情,无论对学生还是对朋友,总是有求必应,问一答十,从不以己之昭昭傲人之昏昏。他尤其看重师生之间的情谊。他说:“一日为师,千日为父,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美德。”当他和我谈起和娄师贤先生朝夕相处的许多往事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了,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听听这些……”她说。

  “闭嘴!”习江龙抓起给向景岳沏的茶水,猛泼过去。习梅被烫得跳了起来。

  习梅流下了眼泪。她拿起报纸,又读了起来:

  ……民盟省委常委、省政协副主席,种种社会职务一下子涌进他的生活。内容是全新的,担子是沉重的。他面临着适应和重新分配精力的新问题。对于省政协副主席这项新工作将来能做得如何,连他自己也不敢预言。“学着干呗。”这是他给我的回答。我看出,他已经在如何更充分地发挥政协的优势、更好地参政议政的问题上动脑筋了。我想起了挂在他客厅墙上的条幅:“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是啊,改革的大好形势正呼唤着我省这位最年轻的省政协副主席……

  “滚!”习江龙听到这里,猛一转身,把茶几踢翻了。

  孙明凤回来时,客厅里只有习江龙一个人。习江龙颓丧地倒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孙明凤颇为惊讶,她把茶几扶起来,坐在习江龙身边。

  “老东西说了些什么?”习江龙问。

  “都是些疯话。”孙明凤说。

  习江龙气呼呼地扶了扶眼镜,因为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和对象,只好把胸中的无名火压了下去。

  “江龙,我想……”孙明凤试探性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习江龙立刻把那双对眼儿瞪得滚圆。

  “你分管教学和科研,不是有一笔资助科研的经费吗?他毕竟是你的老师,当初对你不薄,人总得讲点儿良心。”

  “什么叫‘良心’?走遍天下,这玩意儿你找得着吗?”

  孙明凤听了这话非常生气。她认识习江龙时,习江龙还是向景岳的助手。那时的向景岳举止潇洒,神采奕奕,每天都要向习江龙传授学问,和习江龙情同父子。后来,孙明凤也知道习江龙把造反的矛头指向向景岳,但她从来也没有目睹习江龙造反的情景。刚才突然看见向景岳时,她吓了一跳,眼前的向景岳哪里还有一点儿当年的风采呢?孙明凤心里很难过。她毫不怀疑,习江龙做了许多对不起向景岳的事情。

  “江龙,你也该听听别人说些什么。难道做官非得众叛亲离吗?”她说。

  “你是说我错了吗?”习江龙气势汹汹地跳起来,一手卡着腰,一手指着孙明凤的鼻子。“你说,我错在什么地方?”

  “我是说,为什么要得罪那么多人?”

  “弱肉强食,这是生命世界的共性。你懂个屁!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虎吃了一只羊,羊没有理由责备老虎强大,而应当责备自己太弱小。把老虎和羊的位置交换一下,羊也会吃掉老虎的。”

  “你已经成功了,就算报答一下向先生,有什么不可?”

  “老虎对羊的报答就是再吃一只羊。”

  “有一天你也会变成羊的。”

  “你说得对,但我决不让这一天出现!”

  习江龙把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眼前正有成千上万的敌人向他扑过来,他正打算把他们一个个撕成碎片,然后踩在脚下,碾成齑粉。

  “我看你是疯了……”孙明凤把毛线团拿起来,又开始缠毛线。

  “我是疯了。上帝造人时,就已经设计好,让所有的天才都是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有无穷无尽的勇气和胆量。古今中外统治天下的人都是疯子,我能例外吗?”

  习江龙说罢,果然像疯子似的来回走动。突然,他一拳砸向茶几,又飞起一脚,把茶几踢翻。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控制,心头的怒火飞快地向他的全身蔓延,并从每一个汗毛孔向外喷射。当他那双对眼儿射向“龙凤呈祥,天作之合”的条幅时,他的心却不由得沉了下来。当年他曾要求曲武用这八个字给他写帧条幅。曲武拒绝了。习江龙又去要求向他倾注了无限父爱的向景岳。向景岳笑了。

  “我的字太难看,你干吗不找娄先生呢?”他说。

  于是,习江龙找到娄师贤。那时他和娄师贤并没有什么往来,只是因为娄师贤是教研室主任,彼此认识而已。

  “‘龙凤呈祥,天作之合’,好!好!你是龙,凤呢?”娄师贤说。

  “我那个……叫‘凤’,孙明凤……”习江龙脸红了。

  娄师贤乐呵呵地满口答应下来。

  此刻,他瞅着这八个字,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在翻搅他的心。蓦地他想起清人段玉裁的一句话:“凡统言则灾亦谓之祥,析言则善者谓之祥。”莫非他和孙明凤的“龙凤呈祥”之“祥”属于“统言”而不是“析言”?

  他站在方菡的门前,轻轻地把门敲响。

  “哪一位?”屋里传出方菡的声音。

  “是我!方菡……”习江龙把声音压低,天色太晚,他不想惊动四邻。

  “门没插。”

  习江龙连忙推开门,几步冲进屋里。

  方菡坐在一条小凳子上,正在洗脚。

  “看女人洗脚可不太礼貌。”方菡哧哧地笑了。

  习江龙站在那儿,一双对眼儿死死地盯着方菡那两只又白又嫩的赤足。

  “我又挨批了。”方菡说。“曲先生给我们社长打电话提抗议,说我根本没有采访他。”

  习江龙看见写字台上放着一份《水城晚报》,上面用红笔勾出一行大标题:“省城部分专家学者严厉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文章中还有一段文字也用红笔勾了出来:

  ……著名书法家、古典文学教授曲武愤怒地指出,在少数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的煽动下,一些学生上街游行示威,冲击省委省政府,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是动乱年代的幸存者,动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灾难我们都亲身经历过,我们深知安定团结之可贵。对于极少数倒行逆施的害群之马,必须坚决地绳之以法,绝不可姑息养奸……

  “那天我想采访他,稿子要得急……”方菡说。

  习江龙想抽烟,可是,翻遍全身,连个烟屁股也找不出一个。他才想起来,他从家里出来时,因为生气,忘了把烟带上了。

  “有烟吗?”他问。

  “抽屉里有。”方菡说。

  习江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看见一盒坤烟。他急忙拿出一支,点上火,拼命抽了一口。带有薄荷味儿,甜丝丝的。他皱起了眉头。

  方菡把脚擦干净,也点上一支烟,倒在沙发上。

  “方菡,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习江龙说。

  “商量什么?”方菡幽雅地吐出一串烟圈。

  “我想……你说‘吉祥’的‘祥’到底什么意思?”

  “你是专家,干吗问我?”

  “我……”习江龙的双唇剧烈地抖动起来。方菡本来是一只自动扑向他怀里的羔羊,在他看来,方菡一直在盼着他开口,盼着成为省政协副主席的夫人。方菡已经四十岁了,能嫁给他,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方菡,我已经决定,和那个黄脸婆离婚……”

  “你只是一时赌气,明天你就会改变主意的。”

  “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习江龙不由得怒火中烧。在家里,女儿反对他,妻子反对他。他本以为到这里寻找一点安慰,没想到方菡也变心了。今天到底怎么啦?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顺心。他把一双对眼儿射向方菡,只见方菡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好像屋内根本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习江龙无法接受方菡的这种态度,他那双对眼儿急剧地眨动着,在方菡身上转来转去。

  方菡抽了两口烟,便眯起眼睛看着习江龙。

  “我这个人头脑一向很冷静,可以说,我对生活从来也没有非分之想。”她说。

  “你不相信我?”习江龙问。

  “好吧,你真打算和黄脸婆离婚?”

  “对!”

  “那么,明天,你拿着离婚证书来和我讨论结婚的问题。”

  习江龙一时竟感到语塞。这个程序他并非不懂,当他从家里气冲冲地来到这里时,脑子里根本没有想过程序问题。现在方菡把程序问题摆在他面前,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憋了下去。对于野心勃勃的他来说,这个程序简直就是一道鬼门关。他现在已经是省政协副主席。丁晓一已经向民盟中央推荐他。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这个程序意味着什么?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再说,“析言则善者谓之祥”,“龙凤呈祥”的“祥”说不定就是属于“析言”。

  “你这烟不好抽,没劲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