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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向景岳在狭窄的书斋里已经抽了第三支雪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皮浮肿下垂,每眨巴一下都显得那么迟钝。他坐在破旧的安乐椅上,纹丝不动。幽幽的台灯抻长了他的影子,先铺在地下,然后再折起来,搭在镶玻璃的书橱上。圆圆、琳琳、冬冬三个孩子在外屋看电视。圆圆毕竟是高中生,年龄大一些,懂事,她不时地提醒:“冬冬,别吵,姥爷在工作。”其实向景岳对孩子的嘈杂声并不在意,他已经习惯了,甚至成为一种乐趣。当他抽完第四支雪茄时,台灯突然熄灭了。他的影子和书斋里的一切都倏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讨厌!讨厌……”冬冬嚷了起来。

  “老停电……”琳琳说。

  圆圆跑进书斋,从书橱里摸出一只瓷碗,扣在写字台上,然后点燃一支红色的蜡烛,倒过来,滴几滴蜡油在碗底上,再正过蜡烛,竖置起来。烛光唤出了消失的一切,只是多了圆圆那楚楚动人的身影。

  冬冬和琳琳也跑进来了。

  “姥爷,黑糊糊的,你讲个故事吧。”琳琳凑过来,抱住向景岳的左臂。

  “好,好,我讲故事,讲故事……”向景岳笑了。

  门外吹来一阵风,拂动了蜡烛的火焰,屋里一切也都跟着晃动起来了。

  “向先生!”有人推门进来了。

  “谁呀?”圆圆问。

  “我!安楠!这么黑呀。”

  安楠走进书斋,看见祖孙四人围在一起,不禁笑了起来。

  “安楠,坐,坐……”向景岳说。

  “我不坐了。”安楠说。“向先生,我找过司徒,司徒找过习江龙,只要习江龙签个字就行了。习江龙就是不签。你别着急,司徒说,一定想法让你的书出版。”

  “江龙对我好,对我好……我知道,他会帮我的,帮我的……”向景岳说。

  “阿姨,出姥爷的书得多少钱?”圆圆问。

  “六千。”安楠说。

  向景岳用剪刀剪去一截蜡烛芯。烛焰顿时变大了。他就着烛焰点燃了第五支雪茄。

  安楠心里很难过。杨晋东的确出了不少力,他也没有办法。

  “安老师,要是这是娄师贤的东西,那没说的。”他说。“现在出书,两条,要么是畅销书,要么有名气。”

  “总得看看学术价值吧?”安楠说

  “学术价值算老几?时代不同了。你看看演艺界的人,说了两段相声,唱了两首歌,演了一段小品,主持了一个节目,出了名了,他们写出一堆狗屎,出版社也争着出。为什么?就因为能卖钱。我就给一个电视主持人出过书,我心里有数,写了些什么?狗屎也不如!可就是有人掏钱,一上市就是二十万!那个主持人领稿酬时,五官都挪了位。我脸上笑着,心里却狠狠骂道:‘鸡!’。”杨晋东说。

  安楠真为向景岳发愁。

  “阿姨,有六千姥爷的书就能出吗?”圆圆问。

  “嗯。”安楠点点头。

  “干脆我们三家一家出两千。”圆圆说。

  “对,对,一家出两千!”琳琳说。

  “阿姨,你等着,我们出去打电话。”圆圆说。

  三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跑了。

  安楠心里感到轻松了一些。她把搁在写字台上的纸包打开,伸手抚摩着厚厚的稿纸。一时间,她感慨万分。这是老人的心血啊!如果不是十年动乱,这书早已出版。岂止这本书,老人对《诗经》的研究也应该出书了。娄师贤曾经多次说过,对《诗经》的研究,当今天下,无人能和向景岳抗衡。可惜,无人抗衡的《诗经》研究将永远成为遗憾。

  “安楠,我一直都在做梦,都在做梦……”向景岳说。“梦见守愚先生,守愚先生……他不该先我而去,先我而去……”

  向景岳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吐着烟雾。烟雾笼罩了幽弱的烛焰,在蜡烛周围罩出了蒙眬的光晕。

  安楠长叹一声。真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当时他选择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留下当助手,都不会造成今天的遗憾。

  不一会儿,圆圆、琳琳、冬冬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么样?”安楠问。

  “我妈说,花钱出书是为了评职称,姥爷还出什么书……”圆圆忍不住哭了。

  “我妈也不给……”琳琳说。

  “我爸说爷爷是傻冒儿……”冬冬说。

  “好啦,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已经尽力了。”安楠连忙安慰他们。

  向景岳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叼上第六支雪茄。

  门外蓦地卷来一阵风。烛焰剧烈地摇晃起来,屋里一切也跟着拼命地摇晃起来,好像发生了八级地震。向景岳呆呆地坐着,雪茄在他的指间静静地燃烧。

  “向先生,你别着急,我和司徒再商量商量。”安楠说。“办法总会有的。”

  向景岳咧开嘴笑了。

  “我会保重,会保重……守愚先生不该先我而去,先我而去……”他说。

  书斋里很快只剩下向景岳一个人了。他双手撑着下巴,眼睛盯着淌着蜡油的蜡烛。蜡烛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烛焰时而抖几下,时而蹿几下。突然间,他好像看见几只飞虫绕着火焰嗡嗡地打着转儿。不一会儿,有一只小飞虫被火舌舔着了,变成一个燃烧着的亮点。片刻之间,亮点熄灭,变成一粒尘灰,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向景岳挥手驱逐小飞虫,小飞虫不见了。他刚拿起雪茄,小飞虫又飞了回来。它们似乎一心一意地要对着烛光舞蹈,对着烛光歌咏,抑或是对着烛光祈祷。也许烛光就是它们的希望,即使前途是粉身碎骨,它们也在所不惜。

  “景岳,该歇息了……”妻子在旁边摇着蒲扇。

  “歇息,歇息……”他嘴里说着,身子却没有动。

  ……

  “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向景岳嘀咕着。

  他站起来,点燃了第七支雪茄。他弯下腰,从床底下吃力地拖出衣箱。打开。从箱子里捧出妻子的骨灰盒,放在烛光前。骨灰盒是木制的,雕刻很精致。骨灰盒的前面有妻子的照片,妻子笑盈盈的目光正盯着他。

  “你不会料理自己呀……”妻子说。

  “我不会,不会……”他说。

  ……

  他用手轻轻擦拭妻子的面孔,情不自禁地笑了。

  “地球绕着自己的轴心转动,这叫自转。”当过地理教师的妻子说。“地球自转一周是一昼夜……地球绕着太阳转动,这叫公转……地球公转一周是三百六十五天六小时九分十秒……”

  他抱起骨灰盒,向四周看了一眼。两侧的书橱变成了峭壁,高耸入云。书橱的上方,放着一个陈旧的地球仪。

  他发现地球仪开始转动了。这是自转……这是公转……转得他头晕目眩。

  “《庄子译注》?”一双对眼儿射出凶狠的目光。

  “给我留下……留下……”妻子跳起来,扑上去。

  那双对眼儿在笑。

  啪!打火机冒出了火光……

  “留下……”妻子绝望地叫了起来。

  对眼儿在狞笑。

  “这不是留下了吗?”

  满屋纸灰在飞扬……

  向景岳把骨灰盒放在写字台上,然后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飘来一股茉莉花的芳香。那是妻子栽种的。妻子经常把茉莉花采摘下来,搁进茶叶筒里。茶叶筒里搁不下,就索性摆在书橱里,让书斋里清香四溢。向景岳四处搜寻,哪儿也不见茉莉花的踪影,只有妻子那双盈盈的笑眼。

  “他们可以烧掉过去,能烧掉未来吗?”妻子说。

  “未来烧不掉,烧不掉……”他嘀咕着。

  眼前的蜡烛已经是第二支了,居然也燃去了半截。蜡油顺着蜡烛悄悄地流淌,使蜡烛变得那么臃肿,好像一块能够燃烧的钟乳石。

  妻子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正在这时,琳琳像个幽灵似的,悄悄地溜了进来。

  “姥爷……”

  冬冬也跟在她身后进来了。

  “爷爷……”

  “你们快睡吧,快睡吧……”向景岳说。

  “姥爷,圆圆走了!”琳琳走了。

  “爷爷,圆圆姐姐不见了。”冬冬说。

  向景岳正要点燃第八支雪茄,他把雪茄放下了。

  “圆圆?圆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圆圆上哪儿,肯定去了金苹果。”琳琳说。“姥爷,你认识的,刘燕,圆圆跟她最好,她爸爸妈妈都失业了,她不念了,就在金苹果……”

  “爷爷,别让圆圆姐姐去金苹果。”冬冬说。

  “姥爷,金苹果里坏人多。”琳琳说。

  向景岳终于哆哆嗦嗦地把第八支雪茄点燃。他站起来,把混浊的目光投向窗外。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

  不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地出了学校的北门,钻进北门外的三槐里。两侧的人行道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摊位占领了,各店家把煎炒烹炸所用的油锅都搬了出来,让滚滚的油烟把香味送向四面八方。向景岳拄着拐杖,贴着人行道缓缓地向前移动。各种叫卖声和行人的嘈杂声搅在一起,偶然还响起鞭炮声,使空气变得十分污浊,令人感到窒息。

  “切糕!豆馅切糕……”

  “哥们儿,来碗豆腐脑儿?甜的……”

  “汤圆!正宗的四川汤圆……”

  “老爷子,来一碗?”

  向景岳没有理会,还是照直地往前走。走到路口,他站住了。举目四顾,万里夜空仿佛巨大无比的黑锅扣在大地上。一颗流星划出了长长的弧线,很快又消逝了。向景岳呆呆地眺望北斗。摇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两点成一线,延长五倍的距离,就是北极星……他觉得自己飘起来了,飘向无边无际的太空……

  “圆圆……”

  他的声音过于衰老了,就像一粒尘土落在深渊中,连鱼儿也不曾受到惊动。向景岳对三个孩子非常疼爱。为了三个孩子,他省吃俭用,任劳任怨,甚至连三个孩子的家长会他也没有落过一次。三个孩子中,圆圆年龄最大,也最懂事。每天放学回家,她都抢着干家务活,还要辅导琳琳、冬冬的功课。琳琳和冬冬也都很听话,从不惹事生非。三个家庭的大人互相钩心斗角,在三个孩子身上居然没有产生任何负面影响,这给向景岳的精神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也使他孤独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圆圆……”

  他一声一声地呼唤着,虽然寒风阵阵,虽然衣着单薄,他依然向前迈进。

  “抓住他……”

  突然,闹市中传来尖利的呼叫声。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向景岳身后逼来。猛然间,向景岳被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从他身边掠过。人们只顾追逐自己的目标,谁也没有注意到,黑暗中还有个衰朽的躯体在挣扎。

  “抓住他……”

  “抓住……”

  声音渐渐地远去。

  向景岳爬起来,弹拂着衣服上的尘土。

  月光洒了他一身冷漠的银辉。路旁那些光秃秃的树木低吟着,好像里面藏着无数只莫测高深的眼睛。那些眼睛透着智慧,也透着愚蠢;透着善良,也透着凶恶。刹那间,向景岳全身都在发抖。厌倦、孤寂、恐惧……种种感觉的混合物在他心头翻滚着。

  “圆圆……圆圆……”

  他双手支撑着拐杖,继续向前方呼唤。

  “圆圆……”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凯旋的人们激动地簇拥着,推推搡搡,吵吵嚷嚷,越来越近。

  “打……打……”

  “再叫你偷……”

  ……

  向景岳连忙贴紧墙根。人们从他身边擦过去。

  他嘘了一口气。

  又一座灯火辉煌的建筑出现了。圆形大门的上方闪烁出“金苹果歌舞厅”几个大字。

  向景岳加快了脚步。果然,他发现了圆圆那亭亭玉立的身影。圆圆站在舞厅门口的高台阶上,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向景岳急忙穿过马路,顺着墙根走向舞厅的大门。

  这时,从舞厅走出一个花枝抬展的女孩子。

  “圆圆,让你久等了……”

  “刘燕,我晚上来这儿打工,行吗?”

  “这里只要女招待,就是陪人跳舞!”

  “陪就陪……”

  “不行!你是好学生,不能干这个……”

  “我需要钱!”

  “多少?”

  “六千!”

  “六千?妈呀!你干吗?”

  “你别管,帮我说说去!”

  “你那么漂亮,老板当然高兴……”

  圆圆跟那个女孩子进去了。

  向景岳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一屁股跌在台阶上。他从裤袋里拿出雪茄,点上火,默默地抽了起来。长长的大街骤然间似乎变得非常宁静,幽暗的路灯旋出了一个个椭圆形的光环。光环下,时不时地罩出几张苍白的面孔。一阵寒风吹来,向景岳的身体又开始发抖。夹在指间的雪茄几次掉在地下,他几次捡起来叼在嘴上……

  天亮了。三个孩子起得都很早。这是圆圆的规定,每天早晨都要到操场上跑一千米。然而,向景岳的房门却紧闭着。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害怕。

  “姥爷……”

  “姥爷……”

  “爷爷……”

  他们不约而同地推开房门,扑进书斋里。

  书斋里到处都是纸灰。向景岳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蜡烛已经燃尽,碗底上只有凝结的一大块蜡油。三个孩子都吓坏了。

  向景岳醒了。他揉揉双眼,哧哧地笑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梦……”他说。

  “爷爷,你梦见了什么?”冬冬问。

  “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蝴蝶,一只蝴蝶……我在飞,飞呀飞,飞呀飞……我也不知道,是我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我,变成我……”向景岳说。

  圆圆哭了。

  “姥爷,你烧了什么?”琳琳问。

  “我烧了过去,烧了过去……”向景岳说。

  “姥爷……你……”圆圆抓起一把纸灰,哭得更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