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她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小乞丐，是何时被人生下来的，何时被人仍在路上的，都记不清除了，只是记得，当她有记忆的时候，就和瞎子奶奶在一起，一起乞讨，奶奶叫她丫头，看不见东西，但是总带着她一路乞讨，过生活，她们就这样一路走啊走啊，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瞎子奶奶吃的很少，没日没夜的咳嗽。一天夜里，睡着的丫头突然觉得奶奶的手没握着自己，黑暗中摇了摇奶奶，可她一点声音也没有，丫头慌了，破庙中，她爬起来就往外面跑，跑啊、跑啊，她就那样跑着，外面漆黑一片，她不知道上哪里去，干什么，只是跑着。终于，看到远处一家有亮光，那是她唯一的一根稻草，她要抓住它。

　　她向着那灯光跑去，她向着希望跑去。

　　她向着命运跑去。

　　莫家臣，还没有睡，虽然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在家务农，虽然现在和书本扯不上关系，但是他还不甘于自己就沦为庄稼人，每天，下地回来，吃完饭，媳妇睡了，爹妈睡了，他还是要拿出过去的书来看看，为缓解劳动的疲劳，也为自己的生活带来憧憬。

　　此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在他手中，孙少平那坚定而质朴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摇曳，这本书已经被他看了好几遍了，可他就是喜欢，大学生、回乡、务农等这些字眼，让他感觉那就是说的他自己的生活，为了这个信念，他相信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没意思的农民，他要像孙少平那样，在最平凡的地方，最平凡的岗位上，书写传奇，平凡的生活，也能成就不平凡的意义，这就是他要的。

　　“当当当”，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么晚了，谁啊？”他嚷了一嗓子。

　　门还在想，但是没人回答。

　　“你去看看啊。”媳妇玲子嘟哝了一嘴。

　　“我知道。”莫家臣不高兴地回答。

　　“媳妇，呵，媳妇”，一想到这个字眼他就笑，同班同学——孙梅，那坚毅深沉的眼不时在他眼前晃，本来他是想毕业后向他表白的，可她没给他机会，就和大一届的学长结婚了，谁叫人家有钱呢。这让他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否则，也不会躲家里来反思。可谁知道，这一躲，就是一辈子呢？早知道，就在城里直面惨淡的人生。

　　身边的这个女人，就知道睡、吃、傻干，没劲。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是一定不会要她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爹是这里的村支书，自己的爹妈愿意让他娶她。重要的是，玲子自己愿意，她从初中时就喜欢他，虽然自己没上高中，但是她就喜欢莫家臣，等他毕业，知道他没找到工作，要在家呆一阵子，所以就篡夺着自己的爹去莫家提亲，最后，姚万才，也就是玲子他爹，用钱权的双重威逼利诱，让莫家臣答应了这门亲事。

　　敲门声还在继续，咚咚咚的，好像要震响整个村庄，也震响这宁静的乡村之夜。

　　大门外，站着一个脏兮兮的怯生生的小人儿。

　　黑暗之中，看不清模样，只是灯光下，隐约看得见那双惊恐、胆怯而又亮晶晶的眼睛。两个小辫子在破旧的花衬衣上趴着，但很有生机的样子。

　　有时候，人的缘分真的是与生俱来的，男和女，老和少，都是。

　　莫家臣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人，确切地说是心疼和信任。

　　“你能和我去看看奶奶吗？你有吃的吗？奶奶好像饿了，她都不说话。”小人儿开口说话了，很胆怯，但又装的那么大方，有礼貌。

　　“奶奶在哪儿呢？”

　　“在庙里呢，那里很破，很冷。奶奶饿了，她不和我说话。”

　　“你等会儿。”

　　莫家臣跑到自己家的厨房，拿了晚上剩下的馒头，用瓶子惯了点水。出来，递给小人儿一个馒头。

　　“我不要，给奶奶吃吧。”

　　“你不饿啊？”

　　“恩，奶奶把吃的都给我了，所以我不饿。”

　　“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奶奶这样叫我。”

　　“呵呵。”

　　这算名字吗？莫家臣想。不过，就先叫丫头吧。

　　“丫头，你和奶奶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你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我只有奶奶，真的，不骗你，我不是别人说的坏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莫家臣感到一阵心酸，为这孩子的可怜吗？

　　丫头的奶奶无疑已经死了，还有点体温，但是已经断气了。莫家臣有点想哭。

　　人太可怜了，就这样一个人躺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然后就离开了，一生的坎坷就这样过去，留下了活着的人，该怎么办呢？莫家臣看了看身边的这个小人儿。她正在望着他，等着他告诉她奶奶怎么了。

　　“该怎么说呢？”莫家臣想，怎么说能让她明白，奶奶死了。

　　“哦，丫头，我跟你说，不过你不要哭好不好？”

　　“恩，我不哭，奶奶一直告诉我，她眼睛瞎，不能干活，受很多人欺负，可是都没哭，她说，人不能哭，想哭的时候仰起头，捏起鼻子就好了，哭不管用。”

　　说着，她仰起头，捏住自己的鼻子，示范给莫家华。

　　小小年纪，这样懂事儿，孩子纯真的脸，在黑暗的微弱的灯光中闪现，莫家臣知道自己流泪了。

　　后面，莫家臣对莫小爱说了很多话，但是莫小爱都没有听明白，只是知道奶奶走了，躺在地上，永远不起来了，她不会再要丫头了。

　　莫小爱哭了，她捏着鼻子，也止不住眼泪，她记得边上的那个大人也一直赔她哭，后来还抱着她。她忽然感到很累，很温暖，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被子里，长这么大，从来没睡过的被子里，要饭的时候，她曾经从别人的家的窗户看过，里面有人那样睡，很舒服的样子，真的很好。

　　不过奶奶不在。

　　用了几天的时间，她才能接受奶奶不在的事实，也逐渐在莫家生活下来。

　　莫家臣是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服自己的爹妈媳妇还有岳父母，同意收养莫小爱的，并且最终办了收养手续。因为莫小爱，不知道从哪儿来，所以就当是捡得，手续也好办。媳妇儿那关好过，结婚后，玲子知道莫家臣这个男人心不在自己，总是千方百计讨好他，关键是双方父母。不过，他和玲子结婚也快两年了，但还有没动静，这是他的杀手锏，最终，两边也都同意了，条件是，他以后不躲着媳妇，会和她“睡觉”，生孩子。

　　莫小爱，就这样，不再是无父无母的丫头了，她成了莫小爱，莫家臣的掌上明珠。

　　村里人在背后纷纷议论，说可能这丫头根本就是莫家臣在外面和哪个大学生的私生女，变着法儿弄来了，你看那鼻子眼睛，根本就是莫家臣的。

　　那时，莫小爱还不明白，这些话的恶毒性，等到她逐渐长大了点，洞悉人情世故了，她经常会为这些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那时，大她几岁的玉华哥就知道向着她了。

　　莫小爱在莫家臣的呵护下，在玉华哥的友情下，快乐地成长。

　　爷爷奶奶也逐渐喜欢她了。这种喜欢还有一种不得不的感情寄托，因为莫家臣一直没能和玲子生出个小孩儿，去医院检查，双方都没有毛病。

　　莫家臣丝毫不着急，有了小爱这个女儿，他什么都不怕了，再说，和玲子，真的是没生孩子的想法，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的观念，让他在每次和玲子做那种事儿的时候，都力不从心。玲子开始勾三搭四，开始变着方法折磨莫小爱，那时，莫小爱已经十岁，她在莫家臣的教导下，学会了很多唐诗宋词，在学校的成绩也是出类拔萃，虽然总受人白眼、欺负，但是她不在乎，因为有爸爸，还有玉华哥。

　　她不怕妈妈的打骂，或许是从小就流浪，吃苦的缘故，这些苦，对正在蓬勃成长的她来说，有点调味剂的乐趣，在爸爸的面前，她也总是能掩饰过去妈妈的虐待。

　　不过，后来，莫小爱明白，人的折磨，情的煎熬，远胜于，刀山火海。

　　莫家臣还是发现了玲子折磨莫小爱。那次，莫家臣去外地打了几天散工，没有和家里打招呼就回来了，首先看见的情景就是，玲子正拿着香，点燃的，向小爱的手指上戳去，自己的爹妈在屋子里，当作没看见，莫小爱的尖叫，没听见。

　　莫家臣开始和玲子不断为莫小爱吵架，别人说，那丫头越长越好看，没准，要是她不是莫家臣的女儿的话，长大了，呵呵。那笑里，刀子千万，意味无穷。

　　玲子，为报复，为寂寞，总之，最后，成了村子里公认的隐蔽的妓女，千夫所指，两年后，莫家臣的爹妈相继去世。

　　莫小爱，莫家臣，互相靠得更紧，他们彼此，紧紧地抓在一起，互为安慰。

　　噩梦，随着玲子的疯而最终来临。

　　睡梦中，莫小爱，看见瞎子奶奶笑着朝向自己蹒跚地走来，她又好像能看见自己了，看见自己长高了，长的更好看了，奶奶笑了。

　　爸爸在边上哭，为什么呢？莫小爱着急了，可是说不出话，等到她感到热乎乎疼的时候，自己已经在爸爸的怀里，而后，她睁开眼，看到周围火光冲天，着火了，房子。

　　“哈哈哈哈哈……”火光之中，玲子那疯狂而邪恶的笑，让人害怕、痛心，而又苍凉。苍凉这个词，是莫小爱以后想到的。一个女人在好，得不到男人的爱，尤其是自己钟情的男人，也是失败的，是苍凉的，彻底的苍凉。

　　莫家臣抱出了莫小爱，他又回去救玲子。不过，来不及了，莫小爱，在火光之中，看见爸爸抱着妈妈，走不动了，生面的椽木砸下来，他们一起倒下了，爸爸在对着自己嚷着什么，嚷着，可是她看见爸爸的脸孔，看见爸爸的笑，看见他的嘴巴，就是听不到声音。

　　她还看见，坚强，不顾一切地，冲进大火，叼出了了爸爸，妈妈的尸体，它的毛，在呼呼的火瞄下，噼啪作响，比过年时的鞭炮还想。

　　然后，整个世界，就这样在瞬间，沉寂了，倾塌了，而后一片，死亡的气息。观众们在鼓掌在笑。

　　好热闹，好寂寞，好悲哀。

　　十三岁的莫小爱又成了孤儿。无家、无父、无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