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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突变(上)

  转眼到了六月初,高三毕业生非常亢奋,必须参加的大型集体活动只剩下最后一项了,那就是指日可待的毕业典礼。

  六月四日,林雨诗的心情尤为激动。为报答母校的培育,她决定重新写一首独唱歌曲,几经修改,终于完成。中午,她在教室里开始试唱,要把真情实感全都揉进词曲里面去:

  五月,嫩江江畔自己的初春,六月,家乡最动人的蓝空

  与白云。长空湛蓝,是理想的广阔和深邃。云朵洁白,是儿女的无瑕和纯真。亲爱的母校,我们将闪耀壮丽的青春,装扮母校明天的早晨。亲爱的老师,我们将奏响生命的旋律,激荡中华民族伟大的灵魂……

  林雨诗的歌声传进了学校的会议室,校领导正在和毕业班的班主任以及高三的任课老师讨论研究“轻松高考”的策略。尽管他们已从报纸上得悉北京有人写了大字报,说北大的党是假共产党,个个吃惊不小,却没有往本校联系,只以为那是发生在北京的重大事件,自有党中央及时解决处理,讨论会依然开得十分认真。

  徐老师和鞠老师的心情特别舒畅,对校领导坚持的轻松高考策略十分理解和拥护。可是有的老师却主张最后奋战多少天,甚至事前已经偷偷给学生加了码,几经争论,终于统一了意见。张金碧校长兴奋地作着总结,直到听见林雨诗的歌声,才连忙打住。

  下午,铃声一响,徐老师和鞠老师立刻上了三楼,把四班的赵岚、林雨诗和一班的李家宝、许爱萍叫到楼头的西窗下,徐老师首先开了口:“咱们两个班级是红蓝比赛的红方,一些事情就一起研究一下。学校号召‘轻松高考’,我和鞠老师坚决支持。多少年了,哪个班能做到有条理的放松,哪个班考的就好。可是,每年都有一些学生不相信,怎么办?今年,就得你们四个首先相信,并且拿出你们的实际行动,带头做到有条理的复习和放松。”

  “对,”鞠老师幽默地插了话,“你们不用信别的,就信你们的班主任都是老头儿。眼下,俩老头儿对你们讲的是有条理的复习和放松,不用多想,要讲的就是经验过的事例和有关的总结。为什么找你们四个先开会呢?你们再听听徐老师的见解……”

  忽然,高三;四班的李敬雅手里拿着几张报纸,像搞地下工作一样,从教师阅览室里脚步敏捷地闪了出来,轻轻地关上门,朝他们这里瞥一眼,就快步向自己班的教室走去了。徐老师习惯性地关心每一位毕业生,便就此向鞠老师反映:“你们班这位李敬雅有些反常。已是好些天了,不温习功课,总是捧着报纸来回跑,关键时刻,也不知他忙的是什么。”

  “是啊,昨天下午,我找他谈过话了,他笑嘻嘻的,反倒操着调侃的口吻对待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是志在长空的鸿鹄,我自然就是房檐下的燕雀。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我实在弄不明白,他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呢?”

  “诗言志,歌咏怀。他会不会要学董加耕和邢燕子,想放弃高考直接下乡呢?”

  “这我倒没想过,还正想请你帮我分析分析呢。总不能在关键时刻放任他啊!其实,他也是很有潜力的。他的名字虽没有上过红榜,他却始终是个上等生,难得学习成绩各科平均,也很稳定。要是他想直接下乡,那就另当别论了……”

  唉,青山相望尚连脉,淫雨反目不认人。二位知识长者凭着他们的天职和良知仍在关怀早已心有旁骛的李敬雅,殊不知,已经三天了,李敬雅一直都在琢磨,怎样才能和他的老师彻底撕开情面,并保持必要的距离。他怕他的决心一旦被老师搅乱,他就无法坚持铁面无私的公正立场了。他曾私下谋算过,在学习上,他怎么也考不过红榜上的前十名,似乎天赐良机,不容他错过,他未来的命运将由一种特殊的政治需要来确定。几天来,他捧着报纸一行行研读,反复思考,终于摒弃了不安和焦灼,作出了最后的抉择,不惜抛头露面,只求振聋发聩,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自觉地做一个坚定不移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方才在阅览室里,他最信得过的一位老师告诉他,支持北京红卫兵的江青首长,确实就是毛主席的夫人,他们如获天机,立刻将北京传来的最新消息,对照报纸上当天的社论,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进行了分析和研究,当即决定,马上由他出面,在学校里,抢先采取革命行动。

  李敬雅不是学生干部,也不是课代表,从没有站在讲台后面对大家讲过话。可是这一次,回到教室里,他便迫不及待、郑重其事地登上了讲台。他不管同学们惊讶不惊讶,满脸都是严肃的阶级斗争。尽管初登讲台面对众人讲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他的态度却非常认真:“肃静,请肃静!现在,我要以无产阶级革命派的立场和感情,给大家简略地介绍一些重要的情况,请同学们暂且放下你们的书和笔,听一听来自窗外的声音!”说罢,他便不管别人承认不承认他的身份,慷慨激昂,据理成章,头头是道地念起了他事前准备好的稿子。

  剪辑的檄文

  形势逼迫我们必须深思,觉悟责令我们迅速行动,我们应当做无产阶级革命派,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一、《五一六通知》已明确地指出,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等文化领域的领导权都不在无产阶级的手里;二、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三、六月二日《人民日报》全文刊登了北大的一张大字报,并发表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四、今天《人民日报》又发表社论《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

  上述文章,振聋发聩,发人深省,请诸位于百忙中也来阅读一番,好自斟酌,并鼓起勇气,拿出自己的实际行动来!

  念完檄文,他立刻走了,他还要到其他班去发出号召。

  不由得,李家宝、许爱萍、赵岚、林雨诗与跑出来报信儿的同学面面相觑,鞠老师和徐老师不禁哑然。李敬雅的《檄文》虽然简短,内容却触目惊心。在一心关注毕业生备考的老师面前,在没有多少时日就要参加高考的同学面前,他的言行好像是向沉沦的人们发出了切肤的慨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似乎又是向沉睡的师生们不顾一起地发出了呐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晴天霹雳,高三学年的教室里顿时混乱了。同学们的心中暗暗惊惧,资产阶级篡夺了无产阶级的领导权?一心备考的同学们开始争着抢着看报纸,许多人还到校外去买,买回来之后,便埋头研究社论里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标点符号。

  校党支部得知突发的情况,紧急召开会议,时至深夜才作出决定,坚决相信党中央能够及时处理解决各种重大问题,学校决不能给上边添乱。明天早晨,立即召开一个毕业班优秀学生和毕业班班主任的联席会议,稳定考生的情绪,确保备考秩序正常。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八点,高三学年红榜上的前十名同学就被请进了小会议室。党支部书记辛国柱神态自若,和蔼可亲,微笑着向李家宝询问:“考清华有把握吗?”

  “我会全力以赴的。”

  “赵岚,能不能进北大?”

  “我一定认真对待,力争和李家宝在北京会师。”

  “好,有志气!报志愿时,之所以劝你们两个一个报清华,一个报北大,目的就是,确保我校有人考入这两所名牌大学。你们两个如果闯关成功,对咱们学校宏观的声誉建设工程,以及在校生的志向构成,将会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今天党支部把大家请来,目的也只有一个:稳定情绪,安心备考!”

  八点钟,会议准时开始了,辛书记有理有据地侃侃而谈,讲到激昂处,他站了起来,刚刚要慷慨陈词,校办公室主任连门也没有敲,就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探头,神色慌慌张张的,语气十分急迫:“辛书记,辛书记,楼下贴出大字报来了……”

  “什么大字报?”

  “党支部--我校资产阶级的司令部!”

  “什么,你说什么?”辛国柱大为震惊,一副活跃的大脑就像正在旋转的机械齿轮冷丁被卡住,顿时不能运转了。

  会议开不下去了,与会师生立即都随辛国柱到楼下去看大字报。大字报前围了许多人,一向文明肃静的前厅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乱乱纷纷。师生们神色抑郁,急于求解,却找不到可用的公式。李家宝受反右运动留下的心理影响,暗暗担心,也许有人要出问题。五五年反胡风集团,五七年反右派,五九年反右倾,这一次反什么呢?他不仅联想起那些被戴上政治帽子、层层下放、受人冷落、被人蔑视的阶级异己分子。他记得清清楚楚,上小学时,他们学校有一个很注重仪表的副校长,拉起小提琴来非常潇洒。突然有一天,他穿得就像沿街收破烂儿的脏老头儿,用大狗皮帽子遮着眼睛,一下子,就变成给各班教室捅炉子的杂役了。下了课,李家宝听见许多同学一边玩儿一边高喊:“南市场,卖花生,右派分子柳汉卿!”没几天,柳汉卿就被下放了。一个同学非常神秘地告诉他:“柳汉卿写大字报,攻击党和社会主义,是个右派分子!”

  眼下,大厅里的大字报一共有三张。悬挂在正中间的,正是校办公室主任说的那一张,矛头直指党支部,说党支部是资产阶级和反革命修正主义的顽固堡垒,党支部为毕业生所采取的一切措施统统都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有意对抗。左边一张,分析的是现象,既批判党支部,也涉及了学生,题目是:《红榜--我校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温床》。右面一张的题目是《赵李”的〈倡议〉,反革命修正主义司令部的傀儡剧》。

  李家宝忐忑不安地阅读,文章里,随着党支部的罪行,他和赵岚被含沙射影地上了纲、上了线。学习好,居然也成了罪过,也真奇怪,按照李敬雅的说法,学校必须喜欢学习不好的学生才是正确的,这是什么逻辑呢?不,李家宝的心里狂叫着,一心一意要为祖国争光,为民族争气,怎么还会有罪呢?怎么李敬雅嘴一瓢瓢笔一挥,一片烂字,好端端的《倡议》就变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向无产阶级挑战的檄文了呢?李家宝愤怒了,瞧不起李敬雅,也不相信他的大字报了。狗屁不懂,晃晃脑袋,提提裤子,他就可以自封为无产阶级革命派,誓死将他人打倒在地,他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呢?李家宝下意识地看看赵岚,赵岚苦苦地笑一笑,向大厅左边临时架起的黑板走了过去。黑板上贴着昨天《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明确地发出了号召,无产阶级革命派要和资产阶级保皇派作坚决的斗争。

  李家宝不服气,他是高三一班的学习委员,上学期高三学年红榜上的第一名,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温床里的修苗子,资产阶级的宠儿,封建残余势力的孝子贤孙。忽地,他的心里愤愤不平,可是如果按照社论所讲的,李敬雅的行为就是完全正确的,莫非像反右一样,又是先放后收?那李敬雅不就是自找倒霉吗?不,不对。眼下是对建国以来教育战线的全面批判……那么李敬雅还能是错误的吗?他是跟着上边走的啊!

  学习不好的反倒好,学习好的反倒有了罪,李家宝怎么也不能理解,别人不会的自己会,怎么就有罪呢?他怏怏不快,忧心忡忡地回到教室,面对同学们无言的目光,如芒在背。

  教室里,不再安静了。老师没有来,四处窃窃私语,仿佛在酝酿着火山的爆发。忽然,上学期在红榜上排名第三的孟宪和,悄悄走到李家宝的书桌前,低声和他商量:“去游泳,怎么样?”

  李家宝明白他的真实意图,认真端详端详早晨还捧在手里的书本,心中十分难过,又恋恋不舍,却猛然向前一推,任随它们散落在地,声音低沉地下了决心:“走!”

  孟宪和见李家宝同意自己的建议,略略思忖,当即向大家征询:“诸位,谁愿意去游泳?不怕水凉的,咱们一起走!”

  同学们久已习惯于安静,上课时间不见老师来,先是听到大学委弄得文具盒与书本哗啦啦落地,紧接着又听到孟宪和高声号召大家去游泳,早晨还是满面春风的孔繁军瞬间清醒过来,立刻大声响应:“对,闷死了,到江边儿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呼啦啦,十来个同学先后站了起来,孟宪和起身就走,想出去散心的同学立刻跟上他,个个都愤懑。他们几乎都是学习上的优等生,班里各个学科的骨干。路上,一个叫陈复生的同学忽然问李家宝:“我说大学委,高考到底还能不能考啦?”

  “你傻呀?出来都是散心的,别提烦心事儿好不好?你心里没谱儿,大学委就万事通啊?”孔繁军心里不痛快,就拿陈复生发邪火,嫌他看不出眉眼高低来。那语气,烦着呢。

  陈复生偏偏不服气,理直气壮地反驳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爹是拖着半条腿,每天摆小摊儿修鞋,雨雪风霜,一锥子只扎一个眼儿,一针一线供我念书的,说闹就闹起来了,我爹容易吗?学杂费、书本费,多少个学期多少年,一样一样,钱就白花啦?”

  陈复生一肚子精打细算的小九九,说得委委屈屈的,孔繁军不但不同情,反而发起了无名火,狠狠地挖苦他:“你爹不容易,别人家就一顺千里呀?我那小脚娘,走路一晃一晃的,六十多岁还得下大地背秸秆呢。城乡母子各一方,娘想儿子兜里没有路费,她就容易呀?各家都有难唱曲儿,偏你小账儿记得清。心眼儿没个针眼儿大,牛角尖儿里找出路,你找得到吗?”

  “去去去,我也没问你,你插什么杠子?气不顺就回家裹奶嘴儿去,裹不出奶来也堵得住嘴!平白无故,你发哪门子邪火?你是疯子还是魔怔,人事不懂啊?”

  “我是看你给男子汉丢脸!”

  “男子汉就该忍气吞声?岂有此理!”

  “可你厚嘴唇子一嘟噜,大学就冲你开门儿啊?”

  “得了得了,天塌大家死,不光你们俩。资产阶级已经篡夺了无产阶级的领导权,你俩还我爹我娘的,俩萝卜熬汤一个味儿,一对儿小家子气!” 董金华笑么滋儿地逗弄孔繁军,故意捂住自己的嘴巴,用动作和表情撩拨他,戏耍他,惹他恼火。

  调皮鬼儿明明是在开玩笑,孔繁军却不当玩笑听,撇开这边的陈复生,就把矛头对准了董金华:“咱校的资产阶级分子究竟都在哪儿?劳您大驾,细米棍儿支眼皮,瞪大你的眼珠子,好好踅摸踅摸,给大家指出一个俩,都跟你见识见识!”

  “党支部啊!白纸黑字儿,大字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党支部--我校资产阶级的司令部!》你是有眼无珠,还是大脑充水?真有病咱就赶紧瞧病去,可别发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