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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突变(下)

  调皮鬼儿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犟牛却是一本正经,气乎乎地抓要害:“党的基层支部反对党?多新鲜!你有确凿证据啊?红口白牙,舌头尖儿打卷儿,唾沫星儿不是肥皂泡儿,要说话,就必须负责任。说人家偷铅笔,还得讲究证据呢,戏就白给你演啦?真不懂你就老老实实问着点儿,可别装腔作势地吓唬人,明媚灿烂的阳光下,你自己不害臊,别人还脸红呢!”

  孔繁军犯了牛脾气,董金华就拱他再上火:“哎呀呀,你那小话剧还包罗万象呀?证据我没有,但我买了报纸,报纸上有现成的理论。大前提,教育界已经被资产阶级篡了权;小前提,双齐市实验中学属于教育界;结论,党支部就是资产阶级的司令部。恰如其分的三段论,一点儿没错吧?”

  “你,你这是哪家的逻辑?”

  “报纸上的逻辑啊!”

  “有口饭吃你撑啦?撑了赶紧找茅坑,没撑就闭嘴!”

  “倔强的孔繁军同志,让我咋说你好呢?”

  “我怎么了我?也就是爱说几句真话!犯法呀?”

  “哎哟哟,你就别给自己涂脂抹粉了,不知道谦虚就竖起耳朵听听别人的。你们‘孔家店儿’也被人砸得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正经八百地劝劝你,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脑袋瓜子真发热,你就别去游泳了,赶紧,找个医院打针去,退了烧再想事儿,省得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得谁得罪谁!”

  “你滚蛋!”

  “我滚蛋?我要是真滚蛋,谁来提醒你?”

  “穿道袍敲木鱼, 你算哪一家和尚?一个萝卜俩脑袋,你和那个李敬雅,不熬汤都是一个味儿,张嘴就口臭!”

  “别价,孔繁军,咱笑归笑,闹归闹,万万不能意气用事。人家李敬雅是按照社论精神愤然而起的。你犟牛就是再能犟,也不能和《人民日报》犟嘴吧?党的喉舌你犟嘴,让你掌嘴是轻的!”

  嗯?犟牛突然卡壳儿了,调皮鬼儿的话虽然噎人,可是对他的提醒还真得寻思寻思,戴上右派帽子,插上右倾的白旗,都不是闹着玩儿的,政治一毁,一切玩儿完,想后悔,哪儿找北去?

  眼瞅着,犟牛瞪着眼珠子,眼睛干卡巴,嘴上没词儿了。禁不住,大家都笑了,特别是号称物理山大王的陈复生,就好像董金华替他出了气,痛痛快快地咧开嘴,大嗓门儿笑得特别响。

  “你笑个屁!”孔繁军忽然吼了起来,丢开董金华,立刻又转向陈复生,“调皮鬼儿不像你,拉屎只认一个坑儿!他是一个屁俩响儿!表面听起来是笑话,可你仔细琢磨琢磨,哪一句不叼骨头棒儿?真听不出来,你就张嘴之前憋口气儿,好好忖一忖!大嗓门儿倒是怪亮的,不知道该笑啥,你可丢人不丢人?”

  “你吃枪药啦?”陈复生仍想对付孔繁军。

  “别,别别……”董金华突然感到很奇怪,孔繁军不怒不吼不训人,他还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经孔繁军一顿吼叫,他反倒清醒了。包袱底儿归谬才可笑,可是归谬的逻辑却导演着现实,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基层党支部,个个反对党中央?不可能,怎么也不可能啊……”

  “好了好了三位爷,”孟宪和也是很疑惑,肚子里长草,不知道咋薅,越寻思越是不明白,心中烦躁,就出面阻止斗嘴的,“求求你们仨,可别戗戗了!一会儿躺在沙滩上,谁也别急,谁也别闹,心平气和地唠一唠,省得针尖儿对麦芒。李家宝,走着去是不是太慢了,还是跑步吧!”

  李家宝点点头,孟宪和起身就跑,大家立刻跟了上去。李家宝不紧不慢的,不一会儿,就独占了鳌头。其他人跑不过李家宝,但谁也不想跑第末儿,就各找对手,你追我赶,一群人的速度说快就快了起来。可怜胖子周敬海,人也确实暄腾点儿,跑得浑身直下雨,还是落在了末尾。他们很快来到了江边,江水依然畅流,丝毫也没有烦恼,也不管人们烦恼不烦恼。老孟心有感慨却不发,脱光了衣服一声不响,起身就往上游走。大家知道,他是想顺流往下漂,就拿胖子的惨相当话题,一边说笑着,一边朝前撵。胖子跟不上,急得喊了起来:“死老孟,你稍微慢点儿行不行?我这里都喘不过气了,你那长腿还悠啊?有空儿你自己量一量,看你那长腿有多长。你走两步,够我颠儿三步啦!”

  孟宪和就像没听见,大步流星,仍往前走。眼见着,人家靠腿,胖子靠嘴,腿短弄个嘴也短,可他舍不得离群儿,就看看身旁的夏志平,嘟嘟囔囔的,牢骚加感慨:“唉,万事莫求人,求人万事难,想顺心就得自己长能耐,腿短买摩托,看谁撵得上!”

  夏志平眼看胖子累得呼哧呼哧的,说话有理却憋屈,就高声喊老孟:“我说老孟,前边是有酸梅汤还是有冰棍儿啊?要是有一样儿,你就继续往前走,要是一样儿也没有,在这里下水就得了,要不你就慢一点儿,担待担待腿短的!”

  老孟站住了,回过身来,也是高喊:“你告诉周敬海,腿短就多几步,前边坝里,有片大葱地!”

  胖子一听大葱地,精神头儿马上就来了,不光是两条短腿紧蹬,嘴里的词儿也变了:“这还差不多,好歹不算白折腾。饱吃萝卜饿吃葱,空肚子游泳可不行,真的,弄不好淹死。”

  郭俊德钻了一回青纱帐,没几步就从后边撵了上来,眼见胖子听了吃的就认账,张开神嘴就奚落他:“我说周敬海,三句话没过,理就都让你占了,你咋不说天底下的胖子都好饿呢?

  周敬海浑身好脾气,明明神嘴揶揄他,他反倒高高一挑大拇指:“知我敬海者,吾兄俊德也!真的,胖人就是好饿。饿起来特别难受,想稳住神儿,除非把自己的肠子肚子拽出来,炒巴炒巴先下酒!要不价,肚子不撑就不饱,心里明白嘴也馋!”

  说笑着,他们很快翻过了堤坝,坝里果然有一片大葱地。他们立刻“杀”了过去,光胳膊露腿的,却忘了蚊子咬。挑三拣四,专拔挺实的。他们也是真会吃,扔了葱叶儿扒葱白儿,脆辣中,带着微甜,大口大口地嚼,也不那么熏眼睛。唯有董金华,是跟随父母从南方回到东北的,吃生葱一点儿没经验。他薅的三棵,棵棵都是粗的,裤儿长,白儿短,一搭眼,就该甩到一边去。可他在南方节省惯了,偷嘴吃也怕浪费。扔了葱叶儿他可惜,就连葱裤儿,也是细嚼慢咽的,辣得两手揉眼睛,揉得淌清泪,不说怪自己,反倒埋怨孟宪和:“我说老孟,你也太缺德了。偷东西,心扑腾,偷葱吃,辣眼睛,你那脸不红不白的,是不是常来偷啊?”

  老孟笑一笑,摇着大葱白儿,文白夹杂,把孔乙己和墨子搅一块儿,胡乱辩解:“读书人偷书不算偷,窃也!不窃国,非大盗者也!走吧,也别管是偷是窃了,肚子不慌,就赶紧下水吧!”

  老孟一说下水,大家就连跑带颠儿地翻过了大坝,来到江边阔阔胸,呼呼啦啦,说下水就下了水。急流中,他们忘记了忧愁,也忘记了烦恼,不住地嬉闹,还没怎么尽兴,就游到了脱衣服的地方。靠向岸边站起身来,除了胖子,个个打哆嗦,上牙嗑下牙,得得得得,早就忘了尽兴不尽兴,拔腿就朝岸上奔。周敬海却是不紧不慢的,脂肪厚,就不冷,站在齐腰的水里,滑润的皮肤上,连个鸡皮疙瘩都看不着。东瞅瞅,西瞧瞧,别人抱着膀子筛糠,他却轻松地拍肚皮,亮开嗓子,就报复孟宪和:“死老孟,你那大长腿呢?倒是悠啊!你那能耐呢?继续显摆啊!”

  老孟笑了笑,想回击,嘴发瓢,就撇下胖子,赶紧上了岸,刚想踅摸一个沙子厚点儿的地方躺下去,猛然发现,许爱萍和郝玉梅守在大家的衣服旁边坐着呢。他立刻缩肩佝腰地走过去,磕着牙齿问她俩:“你们,你们怎么也来了?”

  许爱萍马上站了起来,开口就埋怨:“还美呢,是徐老师让我和郝玉梅来找你们的,让你们赶紧都回去!”

  郝玉梅也站了起来,抓住最重要的环节赶紧补充:“徐老师都发脾气了,满脸乌云,也不开晴。偷偷看一眼,怪吓人的!”

  不由自主,孟宪和看了看跟过来的李家宝,李家宝略微琢磨琢磨,顿时后悔了:“回去,咱们得马上回去!徐老师的身体其实不大好,我知道,他生不得气……”

  李家宝拍了板儿,大家立刻穿衣服,可是,当着两位女生没法换裤衩,想到更衣室去,又嫌来回耽误事儿,索性,就顾不得裤衩湿不湿了,拧巴拧巴,套上裤子穿好鞋,匆匆忙忙就往回赶,周敬海跑得满脸通红,呼哧呼哧的,却什么牢骚也没有了。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对徐老师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总觉得徐老师就像大家的父亲,对他,更是事事想得周到,惹父亲生气,他可不情愿。他盯住了两位女生,女生落不下,就跟着捡便宜。

  回到学校,他们立刻傻眼了,就在他们去游泳的工夫,大厅里又贴出好些大字报,都是誓死捍卫党支部。只有一份,坚决支持李敬雅,为了抢眼,不往墙上贴,扯一根绳子挂起来,几张大白纸连在一起,并排悬空,向下耷拉着,把个好端端的大厅,弄得活活像灵堂。十几个人无不惊讶,但心里惦记徐老师,谁也顾不得看内容,扑扑腾腾,只管上楼。来到教室门前,他们都站住了,一个个儿的,长长着眼睛,绷着嘴,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就侧歪着脖子耳朵贴门缝儿,都想听出一个大概来。老孟却是敢做敢当,把李家宝往后一拉,分开众人,便上前敲门。

  “进来!”教室里传出了徐老师的声音。

  糟糕,大家听得清清楚楚,徐老师怒气未消,轻轻开门进到教室里,往门前一站,都躲避他的目光。

  “都站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徐老师板着脸,不满的语气如同军人下命令。在大家的印象里,他从未当众发过脾气,可是眼下他在发脾气,大发脾气,“李家宝,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

  “徐老师,是我,”孟宪和浑身透出一股贤人志士的气度,知错认错,主动揽过,“是我主张去游泳的……”

  “我知道是你找李家宝商量的,我现在是要问一问你们的大学委,眼下是什么时候!”

  孟宪和不出声了,李家宝只好回答:“特殊时刻。”

  “你还知道是特殊时刻?知道是特殊时刻,为什么还要带领大家擅自离校?你们相互看一看,你们哪一个不是班里的骨干?又哪一个不是学科的骨干?四班乱了,难道我们一班也要乱?你们还知不知道高三学生对于全校的影响?你们就这样运用你们的影响力吗?”徐老师一连使用了七个带问号的句子,这才停下来,以威严的目光扫视每一个站立的学生。

  犯了错误的学生都乖乖地低下了头,教室里一时静极了。惹徐老师生气,他们十分不忍,甚至愧意钻心,似乎这奇静就是对他们擅自离校的最严厉批评。却不料,奇静中突然爆发出一个疾厉刺耳的吼叫声:“徐文博--”

  同学们悚然一惊,只见外号叫睡猫的初祖田霍地站了起来,指名道姓,激愤地怒斥徐老师。也不知他吃了哪服药,凭什么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可是,同学们还没有清醒过来,愤怒不已的初祖田已经开始向目瞪口呆的徐老师发难了:“徐文博,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什么叫‘乱’了!我们要以革命者的姿态严肃地问问你,乱了有什么不好?谁怕乱?为什么怕乱?现在,我初祖田郑重其事地告诉你:看,是看不住的!压,也是压不服的!革命者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莫说你是徐文博,就是辛国柱来也无济于事!你必须把你那蠢驴耳朵好好地竖起来,在横扫牛鬼蛇神的日子里只有资产阶级才怕乱,只有资产阶级的卫道士和他们的奴才走狗才怕乱!革命造反派就是要乱资产阶级的阵脚,就是要乱资产阶级的太平天下。一句话,就是要把局面搅得大乱特乱,而且越乱越好!”一开始,初祖田还有些慌乱和拘谨,声音甚至颤抖,但他越说胆子越大,不仅辱骂他的老师,而且变得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了。

  “初祖田,你,你……”徐老师有着满腹的学问,他的课是备受赞赏的,讲起辩证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来,例子鲜活,言语如流,顿挫有致,从不唆。原本死板的教材也因他的讲解变得津津有味。可是此时,他的一个学生却正在粗野地谩骂他,毫无情面地羞辱他。他心如刀绞,口讷之后,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胖子心疼徐老师,被初祖田的言行气得大声吼叫起来:“初祖田,你竟敢张口骂老师,你没人性,没教养!养不教,父之过。你当众丢你父亲的脸,简直欠揍!”

  “你敢?”班里的体委叫孙义仁,膀大腰圆,忽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啪地一拍桌子,高声支持初祖田,“周敬海,小个儿不大你还张狂,你算老几?我告诉你,你敢碰初祖田一手指头,小心你那倭瓜脑袋搬家,滚进阴沟儿沤泥去!”

  孙义仁是校冰球队的主力前锋,又是校运动会上铁饼、标枪的双料冠军。他一吼,教室里重新安静了,仿佛空气也凝固了。忽然,犟牛不紧不慢,掷地有声地开了口,出奇的安静恰似对他大义凛然的一种烘托:“你敢!敢玩儿人命,就得偿命!别看你膀大腰圆,浑身蛮力,只要你敢把别人的脑袋踢进阴沟,法律的准绳就会捆绑你,无情的枪口就会对准你,人民的子弹就会惩罚你!”

  “你他妈……”孙义仁不惜打架,想从书桌上面跳出去。

  徐老师急忙大喊:“不许胡闹!你们不能,不能……”徐老师仍想尽他的责任,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要拢住他的学生,免得他们稀里糊涂地犯错误,可是他的眼前一黑,却晕了过去。

  呼啦一下,许多同学都离开了座位,急忙上前,要去把自己的老师赶紧搀扶起来。李家宝心急,往后扒拉一下不知碍事的孙义仁,孙义仁打了一个趔趄,顿时瞪起了眼珠子,见是人高马大的李家宝,才没敢招惹。急迫中,李家宝想把徐老师赶紧背到校医室去,孟宪和急忙大喊:“别动!千万别动!快去叫校医,快!”

  听到孟宪和的阻止和吩咐,已经蹲在徐老师身边的夏志平和郭俊德起身就跑了出去。孟宪和连忙向李家宝解释:“如果血压急剧升高,冷丁一动,脑血管儿就容易出血。万一脑血管儿出了血,就没法抢救了。”

  同学们见他很内行,就自觉地把他让到前面,只见他蹲下身去,不慌不忙,用力掐住了徐老师的人中。过了一会儿,徐老师长吐一口气,真的睁开了眼睛。

  “徐老师!”

  “徐老师!”

  “都别喊,让他静静躺一会儿!”孟宪和赶紧又发了话。

  片刻,夏志平和郭俊德抬着一副担架跟着校医一起进来了。校医见徐老师已经苏醒,就让他自己慢慢坐起来,然后才吩咐夏志平和郭俊德:“你们俩不要乱用力,就着他的劲儿搀扶他,让他自己慢慢地偎上担架,赶快抬到校医室去!”妥善地处理过一时休克的徐老师,校医便返回身来拍拍手,请大家听他讲话,“静一静,静一静!”教室里恢复了平静,校医的声音却不平静,“除了抬担架的二位同学可以在校医室里帮助我,其他同学一定要遵照党支部的要求,谁也不要离开教室。你们是高三学生,一定不能乱。”

  校医走了,班里立刻就乱了。一个叫杨春来的同学--全高三出了名的“尾巴尖儿”,忽然来了大能耐,跳上凳子,大声喊叫着:“初祖田,干脆你就挑头儿吧,咱们也该写写大字报啦,替受压的同学出口气!理想化装班会,不折不扣,就是资产阶级追求的大贩卖,你就动笔吧,大家伙儿签名,坚决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谁不敢签名,就让他当资产阶级保皇派!”

  班长忽地站了起来,愤愤的,想维持一下秩序,寻思寻思,却又坐了下去。秩序没人管了,许多同学前后左右看了看,便起身回家了。李家宝木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眼前到底是怎么了。初祖田和孙义仁以及杨春来的特殊行为,明眼人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的,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他想不通,就找到孟宪和,让他和自己一起去看徐老师,徐老师已经被医院的救护车拉到医院去了。李家宝仍不想马上回家,就和老孟围着操场来回走,直来直去地交换看法,革命派还能自封吗?只要是能把《阿Q正传》读懂的人,面对他们的行为就一定会想起阿Q来。到底应该怎样解释呢?两个人谁也没法解释清楚,只好决定先回家。不约而同,他们都想起了敢于顶撞孙义仁的孔繁军,急忙找到他,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两个人才各自回家。李家宝依旧在沉思,难道自己真的应该受冲击?报纸上的社论自己也看了,怎么就和实际状况联系不起来呢?怎么就不能产生李敬雅那样的激情呢?莫非是牵扯着个人利益当事者迷?不,不对,难道自己还不了解徐老师吗?再退一步说,自己还不了解自己吗?

  回到家里,他见母亲和家里的妹妹不在屋子里,和父亲打个招呼,就进到每日看书睡觉的隔扇里面,胡乱拽出一个枕头,也不脱鞋,只管仰面朝天地躺在炕上了。父亲立刻有所警觉,在儿子备考的日子里,老人格外关心儿子,见他连饭也没吃就没了声响,赶忙跟进隔扇,轻声问他:“家宝,你咋啦?”

  李家宝赶紧坐起来,故作平静,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微笑着搪塞父亲:“爸,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儿累了,想歇一歇。”

  “没事儿就好,那就赶快吃饭。好不容易才念上高中,节骨眼儿上,咋也不能有闪失,闪失不起啊!”

  父亲的劝慰里,饱含着殷切的期待,李家宝望着父亲,一种强烈的委屈感蓦然涌上了心头。为了自己能够读中学,全家人曾经个个流眼泪,可是,眼见全家人的指望就要成为现实的时候,自己的大学梦却像肥皂泡一样,闪耀着绚丽的光彩,越来越大,就在最动人的时刻,啪地破灭了。不由得,他感到十分悲哀,急忙转身望窗外,躲避父亲的眼睛。

  恰恰此时,大姐李玉霞扑通扑通地跑回了家,一反常态,风风火火,闯进隔扇就气喘吁吁地问他:“四弟,听说,听说你们学校也贴大字报啦,你贴没贴?快告诉大姐,你贴没贴?”

  大姐的神情焦急万分,好像弟弟贴了大字报立刻就会遭殃似的。目睹大姐的神态,李家宝想到自己已被大字报点了名,禁不住又惶恐,又愤怒。面对素来待他如母的大姐,他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把所发生的一切都装在自己的肚子里,姑且顺其自然,到时候再说。

  “你,你真贴啦?”大姐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仿佛大难临头,一切都没救了,只见她的眼里汪着泪,瓢瓢着嘴,痴呆呆地看着可怜的弟弟,就像弟弟即将被戴上右派帽子,从此被众人的眼睛监督着,不能乱说乱动一样。

  李家宝非常理解大姐的心情,感动不已,又禁不住凄怆,努力稳住内心的复杂情绪,才尽量缓和地安慰她:“大姐,你和爸妈都别着急, 我没贴大字报。是我们学校一个叫李敬雅的同学,昨天到各班点火以后,今天又带头贴出了大字报……”

  “你没贴呀?你可吓死大姐了,没贴就好,咱可别贴!”大姐眼里的泪花变成了泪珠儿,噗噜噜地滚到了腮边。

  “咋,又抓右派啦?”李家宝的母亲从外面回到家里,听见隔扇里面的对话,满脸惊恐,马上也进了隔扇。大女儿对儿子的一番叮嘱,令她想起了亲家公。亲家公就是右派,是右派,就怕见人,别说他本人,就连亲家母,成天和她的儿媳妇在一起,也没迈过儿媳妇娘家的门槛。自己去看女儿,他们老两口儿也总是蔫蔫的,问一声“来啦”,苦着脸笑一笑,总是找个理由,赶紧躲到里屋去。儿子要是出了事儿,不是也得低三下四的?不是也得见着熟人就赶紧躲?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

  李家宝见母亲也跟着着急,就赶紧宽慰她,敷衍她:“妈,学校里没抓右派,只是说资产阶级篡夺了无产阶级的权力,号召大家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做无产阶级的革命派。”

  父亲听了他的解释,反倒瞪大了眼睛,面色慌张,连语气也惊恐:“那,那你也资产阶级啦?你们学校把你也当成牛鬼蛇神给横扫啦?是不是?是不是呀?”

  顿时,母亲的两只眼睛愣怔怔的,似乎不会说话了。李家宝咬着下嘴唇,仍然不想把学校里的实情告诉父母。可是一向稳重的大姐反倒随着父母一起着了急:“四弟,真把你也刮着啦?你快说实话,快说实话呀……”

  面对父母和大姐的焦急和惊恐,李家宝深深地感受了亲人的亲情,噙在眼里的泪水便再也噙不住了,万般无奈,委委屈屈地抹了一把眼睛,只得把大字报上的内容向他们如实地讲了出来了:“你们别怕,有人认为学习好就是修正主义,纯粹是胡扯……”

  “那,那咱不上学了,从今往后,你跟爸学瓦匠,瓦匠也是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看谁还敢欺负你!”

  听到父亲不符合逻辑的话语,此时此刻,李家宝不愿对父亲表示任何异义,情不自禁,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