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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认子
送走赵岚的母亲,李家宝遵从老人的意愿,怀着她的巨大鼓舞和无比坚定的自信心,以家庭成员的姿态,悠然信步,走进了赵岚的房间。 赵岚正在读一些旧信件,见李家宝大模大样地走进来,立即拭去眼角上的泪痕,冷冷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敲门就进来?” “我为什么要敲门呢?”李家宝微笑着反问她,想凭借胡振先没来之前的话题继续诱导她,促使她心想大处,忘却悲哀。 “你是在别人家里,又是进女同志的房间,怎么就不该敲一敲门呢?”赵岚的言语对李家宝充满了敌意,面部表情,同李家宝和胡振先走出去之前,已然大不一样了。她分明在表示,她没有改变主意。分明是在正告李家宝,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小屯子里的知青宿舍,这里,是你朋友的家,你应当放尊重些,不能为所欲为。 李家宝注意了她手里的信,立即想到了周玲玲所讲的“愧疚驱使力”,稳定一下情绪,脸上微微挂笑,不管赵岚愿意不愿意,只管把话题向现实中引导:“我进的是我妻子的房间,我是一个中国人,大凡中国人,夫妻间一般是不分房间的,我妻子的房间自然就是我的房间。我又不是绅士人家子弟,怎么会习惯他们的礼节呢?况且,房间里明明只有你一个人,你又明明知道进来的就是我,你让我敲门,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我是在正告你,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 “你可以不负责任地这么讲,不过,是与不是,不能只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你的家庭里还有我、母亲和孩子们。不管你情愿不情愿,这是法律承认的事实,你我并没有离婚。而且你对田萍说的‘如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你……”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如果你手中的信涉及到我,就给我也看一看,这样的要求总不是难为你吧?”李家宝的观察很细微,瞬间判断,赵岚此时所看的信,肯定和自己有关联,不然,她就不会有此闲心。她手中的信,很可能就是她受“愧疚驱使力”的驱使,对她产生强迫的行为,被她刻意找出来的。看起来,这是一种很难被发现的病态,如果不是周玲玲讲得明白,自己也会以为她是任性。李家宝心里很难过,头脑却很清醒,他认认真真地观察着,见她现出了犹豫状,知道自己判断对了,便继续催促她,有意刺激她,“赵岚,该给我看的信,你就应当给我看,不要总是以为你能承受得了,别人就不能。老实说,经过你的种种帮助,本人已经有了不算小的承受能力,你就让我替你分担一下本当由我承担的责任好不好?” 赵岚瞪大眼睛看着李家宝,很想拒绝,又无法拒绝。有些信件本来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手上这一封,恰恰就是。把信压下来,她真的是担心李家宝还没有承受能力。如今,人家已经表示有了不算小的承受能力,人家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并且执意要看,自己又有什么权利不给人家看呢?她顺下眼睛想了想,便借机驱赶李家宝,算是她的退让:“那好吧,既然你要看,就都给你。请你拿回宿舍,自己慢慢去看吧!”说罢,她打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大沓信来,双手向李家宝一递,只用眼睛示意,也不说话。 赵岚不说话,李家宝就不接信,有意和她目光对峙。僵持了好一会儿,李家宝觉得自己已经占有了说话的主动权,便有意让着她:“唉,还是大人不记孩子过吧!” 李家宝把赵岚手里的信都接了过来,站起身,却把信统统放在写字台上,只将赵岚刚刚看过的那一封拣了出来。 “我是让你拿回你的宿舍去看!” “我有家,我为什么还要回宿舍去看呢?” 李家宝故作微笑地反问过赵岚,索性暂时不理她,只管独自看信。一看信的称谓,李家宝的心里顿觉发沉: 玉梅的未婚夫、赵岚的丈夫、大流氓--李家宝先生: 玉梅的好朋友、李家宝的娇妻、伪善女--赵岚女士: 你们好,好啊! 又到月底啦,也就必须由我郝志发来问候问候你们了。郝玉梅在你们二位的亲切关照下,一定也是很好很好吧? 据我所知,她在色鬼司又被破格提拔了,说是当上了专管人间情爱的司色女仪郎。司色女仪郎很有权力呢,只要你们稍稍一亲热,她马上就可以感知,并且立即就会光临你们的下榻处,她要向你们表示最真诚的慰问和祝贺! 不过,她现在长得实在是很丑很丑,别害怕,也就是无发无肉的骷髅。但是,眼睛却要比原来大得多。二位无私无畏的勇士,总不会因此而毛骨悚然吧? 你们是那样爱她,她也会对你们表示特殊关照的。她曾对我说,生,她是你们最好的朋友;死,她也是你们最好的鬼友!她已经下了决心,每天晚上都去看你们,让你们三个人夜夜都有幽会的机会! 她多么赤诚啊,连我郝志发都由衷地替她感到骄傲,人鬼合欢,该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人鬼相依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又该是多么有趣儿的事情啊! 我的一切行为都不保密,这里我要兴奋地告诉你们,我已经和蒲松龄打过招呼了,让他一定要把郝玉梅和你们的故事补进他的《聊斋志异》,不久你们三个人就会誉满人间了! 啊,我多么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啊!那时,新版的《聊斋志异》将是全世界最畅销的一本书,你们将会多么崇高,多么令人羡慕啊! 让我们举起杯来翘首以待吧,好日子是你们的,你们将每晚都获得人鬼间共同的幸福! 不礼! 世上最感激你们的人 郝志发 鬼历1111年111月11日 这算是什么信啊?郝志发怎么就写得出来呢?李家宝仿佛被一股阴凉的气息袭击了肌肤和筋骨。他下意识地看看赵岚,赵岚正在默默地发呆。他心疼不已,一时间,忘记了诱导的事情,焦急地问赵岚:“这样的信,每月他都写一封吗?” 赵岚冷丁醒过神来,故作不以为然地回答:“我已经把他的信都给了你,你自己拿回去看好了!” 李家宝再次看看赵岚,又看看手中的人鬼合欢信,心中几乎无法忍耐。可是,赵岚却每月都要经受一次类似的精神折磨。一个人终日陷入这样的心境,夜里她会看到什么情景?她的心情又怎会不惊惧,又如何能不抑郁?李家宝强忍凄怆,抛弃由郝志发引起的愤怒,开始耐心地规劝可怜的妻子:“赵岚,你听我慢慢跟你说,你不要急躁,千万不要急躁。 像这样的信,看过第一封就没有必要再打开第二封,可是你不仅一封封地打开了,还要一封封地阅读,一封封地保存。你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 听到李家宝发自心底的话语,赵岚暗暗地感激,却又难以忍耐。她心里如同油煎,承受不了双重的袭击,却又不肯在往日的亲人面前落泪。 她实在无法控制这种说也说不清、道也不明的情感,变得十分焦躁:“是,我是自己在折磨我自己,可是我不这样做,我的心里就根本受不了!凭什么我还活着,郝玉梅就悲惨地离开了人世?我不对,一点儿也不对,什么都不对。那就让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不要帮助郝玉梅的父亲再来折磨我了!” “不……” “你走!” “我不能走啊,赵岚!” “你不走,你是成心想逼我发疯吗?那好吧……” 赵岚的表现颇为反常,匆匆忙忙穿好鞋,起身就出了屋子,急急地下楼,也不知她要到哪里去。 李家宝慌忙跟出去,追到楼口,只见赵岚已经走出很远了,仍疾走不停,似乎还有目的地。走着走着,她站住了,仰头望着一个高大的烟囱,便动也不动了。李家宝已听孟宪和说了,她常常躲到外面望着大烟囱发呆,眼见她果然如此,立刻明白了,她的行为又是“强迫症”在作怪,不由得,内心隐隐作痛。但李家宝没有去阻止她,而是“先冷后静”,对她进行观察。许久,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的事情,找到一个可坐的地方坐下去,只管久久地望着那个大烟囱,一动也不动。 天渐渐地黑了,她依旧坐在那里,一直望着那个大烟囱,也不知她要看到何时。李家宝的心里十分清楚,是自己的到来使她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言行已近于神经质,用老百姓的话说,已经是半疯了。李家宝的心里非常焦灼,蓦然想起胡振先的言行,也就愈发理解他了。赵岚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胡振先对她却深爱不已,真心真意,不顾一切地要挽救她,并且,情愿为她负一辈子责任。由此看来,胡振先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值得敬佩的。刻不容缓,自己必须尽快使她摆脱病态。如果自己真的做不到,岂不是雪上加霜?岂不是也违背了胡振先的意愿?李家宝想马上劝她回家,却怕她受到惊吓,加重病情。这时,恰好有一位老大妈经过他的眼前,他灵机一动,立刻走上前去,礼貌地叫了一声:“这位大妈--” 大妈站住了,疑惑地望着他。 “大妈,求您个事儿……” “您甭客气,什么事儿啊?” “是这样,您看,那里坐着一位女同志,她是我爱人,受过惊吓。我怕我冷丁喊她她害怕,您是女同志,能不能先替我喊她一声儿,让她有个精神准备,我就可以马上过去了。” 大妈稍稍一忖,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答应了:“好吧,看你怪疼媳妇的,大妈替你喊。她叫什么名儿啊?” “叫赵岚。” “啊,赵兰。” 大妈很聪明,立刻声音轻柔地喊了起来:“赵兰,赵兰--” 赵岚闻声朝大妈看了过来,好心的大妈赶忙继续尽义务:“同志,您叫赵兰吧?这里有个人找您,您稍等啊!” 大妈完成了任务,热情地催促李家宝:“快过去吧,您媳妇有精神准备了!” “谢谢大妈!”谢过大妈,李家宝赶紧向赵岚奔了过去。 “是你?怎么会是你呢?”赵岚似乎忘记了此前的一切,好像很感激李家宝一样,忽然问他,“刚才你看见玉梅了吗?” 面对思维错乱的发问,李家宝不由得心酸,这,这不是已经神经质了吗?他心中焦急,急忙启发自己的病妻:“赵岚,哪里有玉梅啊,是你有病了,你知道吗?” “危言耸听。” “真的,一点多钟,我和老孟一起见到了周玲玲,她说你得了抑郁症,有焦虑症和强迫症的表现。” “抑郁症?” “对。”李家宝赶紧现买现卖,把周玲玲所说的抑郁症的症状及抑郁症中的强迫症和焦虑症等等,讲得明明白白。 “我得了抑郁症?焦虑症,还有强迫症……” “是,是真的。由于郝玉梅的事情,你过分地愧疚,有许多令人悲哀、愤怒的事情,你一直憋在心里,长期无处宣泄,你才得了这种病。以前,你我都不知道你有病。现在,我知道了,你中午穿一身绿色,是你内心欣喜,可你猛然想到了郝玉梅,你就不知不觉地强迫你,穿上一身老蓝,又强迫你,看郝玉梅的绝笔信,还强迫你,看郝志发写来的人鬼合欢信。这一切行为,都是‘愧疚驱使力”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刚才你又去看大烟筒,清晰地看见了郝玉梅,其实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强迫行为,使你产生的幻觉。咱们回家,快回家吧!” “不,我自己能回家。” “你是病人,快走吧,来,我背你!” 说时迟,那时快,李家宝说背赵岚回家时,早已抢身把她背了起来,待她反应过来,李家宝已经跑出好多步了。赵岚想要挣扎,泪一落,怕自己挣扎惹人笑话,就乖乖地任李家宝背她。伏在李家宝的背上,她获得了温暖,心潮滚滚翻腾,她该是多么留恋这有力的臂膀啊,可是这臂膀应该背的,本来是郝玉梅…… 李家宝背着病妻,百感交集,想起在乡下临别,赵岚大碗喝酒的行为,不由得断定,当时,还是耿队长说得对。李家宝愧悔不已,妻子得了病,自己非但不知道,还以为她是任性,又偏偏在她打算同自己和好时,逼她奏响了《病中吟》,弄得她几乎真的快疯了。必须唤醒她,无论如何,也要唤醒她,再也不能让她泡在苦水里了。李家宝一直把她背到离家很近的地方,才把她放下来。赵岚看看刚刚背过自己的李家宝,舍不得离开他,却生硬地驱赶他:“你走吧,我到家了,你就快走吧……” “不,你能清醒地告诉我,你刚才看大烟囱,总共用了多少时间吗?说实在的,听从你的吩咐,我可以转身就走,可是中午饭我就没吃完,天已经这么黑了,你让我到哪儿去吃晚饭啊?”李家宝勉强编了一个可以站得住的理由。 “那好吧,我留你吃晚饭,但吃了晚饭你必须走!” “好吧,吃了晚饭我就走。” 忽然,周玲玲从赵岚家的楼门前快步跑了出来,她向赵岚和李家宝急切地迎上去,边跑边喊:“赵岚姐,赵岚姐--” 姐俩见了面,热情地握手,兴奋地寒暄,赵岚禁不住嗔怪周玲玲:“你来了,怎么不早点儿来找我啊?” “赵岚姐……”面对赵岚的责问,周玲玲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去,疼爱地搂住赵岚,伏在她的肩上便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玲玲?玲玲,你怎么啦?” 周玲玲抬起头来,泪水涟涟的,拉住赵岚的手,心疼不已地告诉她:“赵岚姐,不是我怎么了,是你病了啊……” “我病了……”赵岚不再惊疑,却是喃喃自语。 周玲玲擦去眼泪,认真地宽慰她:“幸亏我李哥来得及时,要是再让胡振先对着你成天瞎叨咕,你会神经分裂的……” 赵岚疑惑地问周玲玲:“有那么严重吗?” 李家宝立刻反问她:“在大烟囱的烟云里,你连郝玉梅都看见了,你的病还轻吗?” “李哥,”周玲玲赶紧把李家宝拉向一旁,低声告诉他,“我是回到学校又返回来的,我问我的导师了,我的导师说,你自悟的道理很符合现代中医的心理疗法。依据赵姐的病因,趁她做其他事情思维还没有错乱的表现之前,如果真有强大的刺激,能引导她大哭一场,让她把心里话统统都说出来,就真的可能一举消除她的抑郁。根据你和我赵姐的关系,我老师再三嘱咐,让你抓住你们刚刚见面的时机,抓住她要强的心理,不吝刺激,逼她产生强烈的委屈,再动之以情,只要她能哭出郁结她很可能会神奇地好起来。但要记住,她大哭以后,四五个小时之内,不能让她睡觉。要耐心地陪她说话,让她尽情地说,说得越多越好!” “玲玲,我太感激你了,赵岚这边我会抓紧的,麻烦你去告诉孟宪和一下,这两天,让他不要离开宿舍。” “好吧,今天我就不上楼了。”周玲玲答应过李家宝,转身就叮嘱她的赵姐,“赵姐,按医疗惯例,病该怎样治,我都和‘患者家属’说过了,从今往后,你必须得听我李哥的话。真的,现在只有我李哥才能使你的病骤然转好,我得马上回去了,赵姐,你一定要听我李哥的话,盼你的佳音!” 周玲玲说走就走了,赵岚不禁很纳闷儿,玲玲来去匆匆,又只和李家宝说话,莫非他们早已串通好了在哄骗自己?那好,那就看李家宝如何表演吧,他演得再好,还能把玉梅演活? 上了楼,赵岚开了灯。李家宝走进赵岚的房间,赵岚立即进了厨房。李家宝静静地思考着,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赵岚,才能使她大哭一场呢?从那里入手,才能深深地刺激她呢?蓦地,他想到了他们的小屯子,赵岚是在小屯子里生下他们孩子的。他轻轻轻地站起来,悄悄地来到厨房,静静地观察看她,只见她皱眉锁额的,在用中午的剩菜在炒剩饭,就没有马上实施他的计划,打算饭后再说。可是,他没有料到,赵岚陪他吃饭时,眼睛始终盯着他的饭碗,见他放下了筷子,马上就撵他走:“李家宝同志,饭你已经吃完了,该走了吧?” “好吧,”李家宝灵机一动,有了可行的办法,就立刻同她商量,“你陪我去看看孩子,总应该吧?” “这……” “这不过分吧?” “那好吧。”赵岚没有理由不让李家宝见孩子,忽然,她替侠女担起心来,连忙向李家宝提出了要求,“看孩子可以,不过,你不能伤害侠女的感情……” “侠女?我和侠女有什么关系呢?”李家宝抓住了有利的机会,明知故问,有意把话向反处说。 为女儿,赵岚着急了,只得实话实说:“我一直把她当作亲生女儿,说你是她的父亲……” “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不过,既然你已经这么说了,正派人说话是算数的,你也没有权利伤害孩子的童心,对吧?”李家宝觉得,他已经抓住了有利于自己和赵岚和好的重要环节。 果然,赵岚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自己不同意和人家和好,又让人家必须承认是侠女的父亲,万一弄假成真,孩子们再也不肯离开父亲,自己该怎样面对现实呢?两人各怀心事,一路都在思考着,很快,来到了专家宿舍。临敲门时,赵岚喃喃地叮嘱李家宝:“千万不能伤害孩子!” 李家宝点点头,赵岚才敲响房间门。来开门的正是侠女,她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叫一声妈,看看李家宝,急忙回身跑到姥姥的身边,向姥姥悄声耳语:“姥姥,姥姥,我妈和我爸他们一起来了,就在门外边呢!” 赵岚的母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原本偎在她膝前的男男立刻抓住姥姥的衣服后摆,探出头来,惊恐地看着已经走进来的李家宝。母亲很机警,敏锐地发现,孩子的父母都是故作笑容,心里知道,这是李家宝要对赵岚动之以情,立刻将计就计,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声音响亮地问女儿:“尊敬的赵岚女士,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看看外面,已经这么晚了,你跑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情需要大家一起商量解决吗?” 赵岚一怔,没有料到母亲会这样问她,赶紧保持笑脸:“孩子的父亲回来了,能不看看孩子吗?” 老人看了一看膝下满面惊异的小外孙和生生被人家逼来的外孙女,心中不免难过。但在孩子面前,她不能有些许的破绽,便非常认真地配合李家宝:“长期在外也不回家,家宝,快来认识认识你们的宝贝儿子和心爱的女儿吧……” 老人先把心爱的小外孙双手推向李家宝,故作非常快慰地吩咐他:“男男快去,爸爸回来了,快去见你的爸爸!” 听到老人的话,李家宝近于受宠若惊,蹲下身去,兴奋地向自己的儿子伸出了双臂,激动而急切地呼唤着:“来,毅男,快来让爸爸抱一抱!”李家宝对孩子生疏地说出“爸爸”两个字,顿觉羞愧,但他已无暇顾及,只希望儿子亲切地呼唤自己,欢欣雀跃地扑进自己的怀抱。他要痛痛快快地抱一抱自己的儿子,认认真真地抱一抱自己的儿子,也想尽情亲吻自己的儿子。 可是,儿子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闪出了狐疑的目光,不但不肯上前管他叫爸爸,反而一闪身,跑到赵岚的身后去了。 赵岚的心里好不沉重,急忙蹲下身去,一边哄他,一边把他转向李家宝,一只手轻轻地向前推儿子的后背,一只手指向李家宝,非常耐心地催促她的儿子:“男男,他是爸爸,快,快去认爸呀!你不是天天都在盼望爸爸回来吗?爸爸回来了,你怎么还扭捏起来了,快去呀,去认爸爸!” 男男紧紧地靠住妈妈的腿,背着双手抓住妈妈的裙子,向李家宝瞪直了他的大眼睛,说什么也不肯向前。 “来,男男,快让爸爸好好看看你!”李家宝的声音极其柔和,蹲在那里,再次热情而又期盼地向自己的儿子伸出双臂,等待儿子向他扑奔过来。 男男不动,倔强地与李家宝眼睛对着眼睛。突然把身体转向自己的妈妈,仰起头,求救似的望着妈妈的眼睛,惴惴不安地恳求:“妈,我不要爸爸……” 他再次躲到赵岚的身后,探出脑袋窥视李家宝,似乎眼前这位陌生的伯伯,会将他带到遥远的地方去,使他从此离开自己的妈妈和姥姥。他惊惧地防备着,随时准备逃跑。 李家宝听到儿子的话,看见他的表情和动作,不由得十分心酸。儿子想父亲,见了父亲却不肯认父亲,甚至违心地表示不要爸爸,他那幼小的心灵里,会是怎么想的呢? 情不自禁,赵岚的母亲也流露出慨然的神色。作为男男的母亲,赵岚就愈加不忍了。她的心里痛苦,委屈。可是,有关可是后面的内容,她却不能对孩子有丝毫的流露,她只得再次蹲下身来,耐心地安抚儿子:“男男,为什么不要爸爸?你不是总向姥姥和妈妈要爸爸吗?好不容易见到了爸爸,怎么又不要了?爸爸来了,男男应当高兴才对啊!快去,快去叫爸爸!” “不,我不要,不要!”男男忽然喊叫起来。 不约而同,三个大人都是一惊,只见男男局促不安地盯着李家宝,再次背着两只小手,死死抓住赵岚的裙子,浑身用力,向后依住妈妈的双腿。过了一会儿,他才稍稍消除了一些惊恐,再次转过身去,仰头面对他的妈妈,仿佛他已经知道他不应该大声喊叫一样,匆匆地向他的母亲申辩:“妈妈,曲阿姨告诉过我,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和我,也和你一起照相的那个下乡青年就是我的爸爸。你也说过,那个人是我的爸爸。他不是,他不是我的爸爸!” 童言无忌不假,可是,自己的儿子竟然在申辩,他不是野孩子,作为母亲,如何忍受得了?赵岚几欲落泪,但是,她必须强忍着,便急忙严肃地阻止儿子:“男男!” 孩子的母亲悲哀地阻止自己的儿子,孩子母亲的母亲立刻惨然地阻止自己的女儿:“岚岚!” 很显然,男男或者是被大一些的孩子骂过野孩子,或者是被世俗的成人这样侮辱过,分明是那位好心的曲阿姨同情赵岚,不忍心把这样的言辞告诉她和她的母亲。也看得出,孩子曾不止一次在照片上看过自己的爸爸,但母亲让他所认的爸爸,与照片上的爸爸对不上号,他不认可,他不想接受不是爸爸的爸爸。 李家宝不禁凄怆,自己从没有和孩子一起照过相,肯定是赵岚为安慰自己的儿子,将两张照片叠印在一起了。顿时,他的心里泛起了无限的自责,令他不由自主地去看眼前的赵岚。多少年了,妻子一直被病魔困扰着,却不自知地独撑着艰辛,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遭受如此巨大的折磨?赵岚清楚地看见了李家宝愧疚的神情,心里如同油煎,矛盾的心理令她两难,她禁不住又看李家宝。恰恰李家宝也在看着她,四目相碰,李家宝的眼睛不由得已经潮湿了,赶忙避开妻子的双眸,看向不肯认爸爸的儿子,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父母间的波折却让孩子幼小的心灵遭受如此令人心酸的刺激,该有多么不公正啊。孩子刚刚七岁多,虽不知道野孩子的确切含义,但也知道野孩子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他坚信自己有爸爸,却是照片上的爸爸,他以为爸爸和他照过相,却是他慈爱的母亲人为地将他的照片叠印上去的,无辜的孩子一旦知道事情的真相,该有多么委屈啊?作为孩子的父亲,李家宝深感有愧于儿子。七八年来,自己未曾给儿子些许的关怀与爱怜,所给与的,竟是如此……他十分伤感,也十分惭愧。从儿子幼稚的话语里,他品味了天伦的亲情,也领受了无法形容的苦涩…… 他不肯在岳母和儿子的面前流出泪来,怜爱地注视着儿子,儿子愈是用惊恐、陌生的眼光看他,他愈是急切地等待儿子尽快管他叫爸爸。由于极力抑制眼泪,泪水在他的双目中已形成了一个半凸的亮球。男男见大个子伯伯满眼噙泪,不知所措,急忙回头向妈妈那里看,见妈妈的眼里也淌出了泪水,就赶忙劝他的妈妈:“妈妈,你别哭,别哭,有我和侠女姐姐,还有姥姥呢!”他掏出自己的小手绢儿,双手举向了妈妈。 看着儿子手里的小手绢儿,赵岚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了,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泪簌簌直落。她赶紧把孩子再次转向孩子的父亲,声音哽咽,一边解释,一边催促儿子:“他真的是爸爸,是时间长了,爸爸发生了变化,他就是照片上的爸爸,快去……” 男男重新盯住了李家宝,仍然不肯迈步,忽然,扭过头去问姥姥:“姥姥,他真的是爸爸吗?” “是,他就是你的爸爸。快去,去叫爸爸……”孩子的外祖母也变了声音,热泪悄然溢出眼角。 “不,他不是爸爸……”男男突然向姥姥奔过去,用他的小手绢给姥姥擦泪水。侠女也赶紧掏出自己的小手帕。 “男男,你说一说,他为什么不是爸爸啊?”赵岚的母亲任两个孩子替自己擦拭泪水,一只胳膊搂着侠女,一只胳膊挽着男男,强作和颜悦色,有意这样问男男,单等男男把话讲出来,也让眼前的女儿好好听一听。 “他一来,妈妈哭,姥姥也哭,他要是爸爸,你们应当高兴才对。他不是照片儿上那个爸爸,你们还要让我叫,你们心里肯定也憋屈,你们才难过,对不对?” 听到男男天真的判断,李家宝突然发现,在这个家里,以往竟没有成熟的男人,联想起赵岚母亲关于这个家里荷尔蒙失调的幽默,他艰涩地品味了自己未尽男人职责的愧疚。同时,也敏锐地发现,儿子身上尽管有独特的个性,也有鲜明的弱点。尽管他非常懂事儿,十分聪明,却缺乏一般男孩子的顽皮和应有的表现欲。看起来,赵岚母亲同自己刚见面时的幽默并非只是幽默,是她已清醒地看到了单亲家庭对于子女成长的弊端。 不错,李家宝一点儿也没有猜错。鉴于赵岚的精神状况,老人有许多话也是不敢直说的。此时,她听到外孙的天真之辞,看着令人怜惜的晚辈们,心里面非常凄楚,然而,她却必须佯作快乐。她有意用手指按一下外孙的鼻子,才向他解释:“男男,这一次你的判断可不正确。姥姥和你妈妈流泪,是因为你的爸爸好不容易才回来,你明明是他的儿子,可是作为爸爸的儿子,你却不认识爸爸,姥姥和你妈妈的感情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就止不住心酸了,人在有了感触的时候,就会流泪……” “什么是感触啊?”男男很奇怪,就刨根问底。 “姥姥还是拿你作例子吧。你长这么大了,记事以来,还从没有见到过爸爸,又一直向妈妈要爸爸,爸爸却一直不回来,姥姥和妈妈就心里难过,心疼男男见不到爸爸。如今,男男已经快八岁了,爸爸总算回来了,姥姥和妈妈都替男男和侠女高兴,可是,小男男却认不出自己的爸爸,可见,大家分别的时间该有多长啊,对这种分别,又是多么不情愿啊。姥姥,妈妈,还有你的爸爸,感情就都受到了触动。同时也是同情你爸爸,这么长时间才能回家看女儿和儿子。你爸爸呢,也是不忍心让你妈妈一个人带着你们,辛苦地操劳这操劳那。这种受到强烈刺激又不忍心的感觉,就是感触,明白了吗?” “是你们爱男男和侠女姐姐,你们才有感触的吗?” “对呀!” “那他真的是爸爸?” “当然啦!你的爸爸很顽强,很顽强……”赵岚的母亲十分耐心,几乎就像在给外孙子讲故事,其实,她是有意向女儿强调李家宝的艰辛,以利女儿正确地面对现实。 “夏锄的时候,你爸爸早晨两点半就到地里去干活,午休的时候,他却不顾劳累,抓紧时间在地里看书。冬天的时候,屋子里很冷,别人都回市里了,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怕。洗脸盆里,水都冻出了冰碴,他仍然学习。他学到了好多好多的知识,国家就派他到国外去学更多的知识,让他将来做很大很大的事情。你们的爸爸这么坚韧,这么有能力,你说他好不好?” “晚上,爸爸为什么不打开电灯呢?他住的屋子里没有暖气吗?爸爸为什么不把洗脸水倒掉呢?”男男一连气地问姥姥。 “农村还很穷,除了农场和公社的农机站,生产队里还没有拖拉机和收割机,有的地方连电也没有,怎么开电灯啊?他们也没有煤,怎么会有暖气呢?你爸爸不倒洗脸水,是他洗脸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解题的思路,记下思路,就忘记倒脏水了。”姥姥非但不像大学院校里的高级教授,倒很像托儿所里一位颇具耐性的老阿姨。耐心地为外孙子解释过疑问,便诱导着再次问他,“你和侠女有这样一个爸爸,好不好?你先说,侠女。” “好。爸爸有悬梁刺骨的精神。”侠女立刻回答。 “该男男回答了,爸爸好不好?” “好。爸爸是在卧薪尝胆。” “回答都正确,那么,你们有这样一个好爸爸,值得不值得你们骄傲和自豪呢?侠女和男男一起回答!” “值得。” “既然爸爸值得男男骄傲和自豪,男男就应该快去叫爸爸,不然,爸爸的心里就会难受了。我的好外孙,快去,你侠女姐姐都等得着急了!”姥姥稳定住孩子的情绪,才重新让他去认爸爸。 男男心里认可了,转回身,腼腆地笑着,一步一步走向他了的爸爸。可是,走到离爸爸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忽然,他又站住了,眨了几下眼睛,极为认真地询问:“伯伯,你就是照片上那个和妈妈也和我,咱们一起照相的那个爸爸吗?” 李家宝的心里好不是滋味,明明自己就是他的爸爸,他也来认爸爸了,却开口还是叫伯伯。望着天真而又认真的儿子,他只得连连点头:“是,我就是和你们一起照相的爸爸。” “爸爸。”男男这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这一声亲切而又生疏的呼叫,极大地感动了李家宝,难言的情绪顿时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泪光闪闪的,伸出双臂就抱起了儿子,情不自禁,和儿子脸贴脸,儿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李家宝很不理解,儿子就向他解释:“妈妈告诉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妈妈说,在这句话里用弹字,比用流字更有动态。有用手抹下泪来,又立即弹走的动作。” “对,妈妈说的对,男儿有泪不轻弹……”李家宝嘴里这样讲着,那噙在眼里的热泪反倒噗噜噜地滚了下来。 赵岚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他,他擦过眼睛,无比亲切地问儿子:“再过两个月,男男就该上学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上学了呢?” “你是爸爸的儿子啊!”李家宝开心地怜爱儿子,也是第一次抱着儿子说话,第一次回答儿子的问话。 “爸爸,这么多年,你想我和侠女姐姐吗?” 李家宝该怎样回答?多年来,由于只顾读书,他几乎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也不知道儿子还有侠女姐姐,可是眼前的儿子正在问他,想不想他的儿子和女儿。他不想欺骗儿子和侠女,只好婉转地回答:“从今往后,无论男男还是男男的侠女姐姐,每时每刻,都会在爸爸的心里!” “真的吗?” “当然。” “你说话真像妈妈!”突然,男男扑抱住爸爸的脖子,兴奋地吻一下他的脸颊,挣脱他的怀抱就急忙跑向姥姥,偎进姥姥的怀里,看着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片刻,他又从姥姥的怀里跑了出来,愉快地向前推姐姐,“侠女姐姐,该你去认爸爸了!” 赵岚的心几乎碎了,仿佛碎了以后还有一根冷酷的铁棍在她的心里无情地搅和。她几乎支持不住,却必须强作欢喜状,看见 侠女还没动,立刻催促女儿:“侠女,快去叫爸爸呀!” “爸爸!”侠女大,也听话,希望爸爸也抱抱她。 李家宝抱起了侠女,深情地和她脸贴脸,既怜惜她,又怜悯她,暗暗发誓,不管怎样,也要对得起这个特殊的女儿。 侠女忽然问母亲:“妈妈,爸爸还会离开我们吗?” 怎么回答?女儿的问话可怎么回答?赵岚无法回答,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赵岚的母亲立刻插言:“不会了,侠女,你们的爸爸再也不会渺无音讯了。是吧,孩子的爸爸?” 李家宝赶紧回答:“对,姥姥说得对!” 侠女禁不住又问自己的姥姥:“妈妈为什么要哭啊?” “她一定是想到你爸爸还要出国,还要暂时离开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了面,匆匆又要离开,她就又有些伤感了。”赵岚的母亲宽慰过侠女,马上吩咐赵岚,“好了,你和孩子爸爸还有事情,该办就快去办吧。侠女,男男,快和爸爸再见。” 十分懂事的侠女立刻从爸爸的身上落到地上,甜甜地与爸爸道别:“爸爸,明天见!” 男男也赶紧学姐姐:“明天见,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