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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情战
来人是胡振先,本来应该尴尬,偏偏潇洒自如。 赵岚见了他,猛然一怔,强作笑颜地表示欢迎:“胡老师,快请进,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人!” 胡老师随赵岚进了屋子,见是李家宝,微露笑容,沉稳地告诉赵岚:“你不用介绍,我们早就见过面了……” 赵岚惊讶不已:“你们早就见过面?” “不错,”李家宝马上出面为自己的情敌证实,“胡老师非常执著,也很脱俗,很大胆。他爱上了你,千里迢迢,到咱们小屯子去找过我。为了使你能够幸福,胡老师曾指点我,我真的爱你,我就应当自觉地远离你,永远放弃你。不能让你在阴云下生活。” 胡老师有意打断李家宝的话,明明是挑战,却像对待常人一样,向李家宝伸出了手:“你好!恕我不请自来!” 李家宝也向胡老师伸出了手,明明是迎战,却态度温和:“你好!从上次见面算起,转眼有一年了吧?” 两只手握在一起了,笑脸对着笑,脸眼睛对着眼睛,仿佛是决斗前双方故意作出的绅士风度,坦然面对即将来临的对杀。 “李兄,我是找上门来与你做情敌的。不过,却是相信你的品质和情操,能够容忍我的冒昧和唐突!”胡振先毫无掩饰,当着赵岚的面,便当即宣战。那态度,不容置疑;那口气,斩钉截铁;那神情,咄咄逼人;那气势,志在必得。 李家宝亲眼看见了赵岚的病态,已然深信胡振先的人品,对他故作潇洒的姿态不以为然,也不挑剔,反而重新打量他。只见他中等个子,壮壮实实,学者风度中透露着凛然正气,书生打扮里显示着男子汉的尊严和气概。由于李家宝妥善处理了田萍对自己的真心追求,眼见胡振先毫无顾忌的态度,一改在屯里对他的看法和做法,不再认为他是唐突,也不认为他是怪异,倒觉得他在赵岚面前为自己设下了一道人为的考验,不仅愿意接受这样的挑战,而且深感其人坦率。瞬息间,想到这样的好人却必将败阵,便有些同情他。他充满自信而来,如果得不到礼遇,那么,他的情敌未免就是对他不尊重。想到此,李家宝颇为郑重地对待他的宣战,认真地还以唇枪舌剑:“胡老师,感谢你关心赵岚。只不过,你把天上的阴云看得过重了,也把阴云下的夫妻感情看得太轻了。固然,有人的感情,经不住打击;但有人的感情,却是越遭受打击越深沉;恨也深沉爱也深沉,思念也深沉;深沉中,反而磨练了自己。我走过的路很不平坦,成熟起来,也不容易,而立之年碰到你这样顽强的挑战者,我感到十分庆幸。因为以前我脆弱过,家贫,恨多,面子也矮。但是,如今我坚信,我有能力呵护我自己的妻子,也有资格和她幸福地生活,尤其得到了你的鞭策,我会让她看见一个美好幸福的明天!”李家宝尊重对方,却不敢怠慢,言谈中,迅速占领了有利的地位。 胡振先对李家宝的一番言辞不置可否,迅速将他们的战斗由序幕引向了深入:“我想同你背对赵岚长谈一次,你能接受吗?” “完全可以,我相信,长谈以后我们反而可以做朋友!”李家宝非常自信,明明在宣告,他是必然的胜利者。 “不行!”赵岚急切地上前阻拦,“胡老师,我信任你,在我痛苦的时候我才向你剖白我的内心,但我有自己的想法……” “不,对你过去的爱人你已经不该苦心地再爱。事实上,你也无力再爱。人不能泡在苦水里活着,尤其是你,应当面向大海,面向蓝天,面向广袤的原野,面向真实而生活!”胡振先在说服赵岚的话语里,已向李家宝表示,他才是必然的胜利者。 赵岚欲解释,李家宝早已抢了先,如同铁盾在握,稳稳当当地接住利剑的锋芒:“胡老师,你还不知道,其实我妻子的性格就是大海,就是蓝天,怒而拍岸,甚至水天一色!走吧,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会理解我和我的妻子了。” 说罢,李家宝起身就奔门厅,胡振先立即跟了出去。在门厅里,他们谁也不说话,各自换好鞋,出门就下楼。 赵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争夺自己毫无顾忌地走了出去,尽管心中凄怆,却再一次感到,李家宝确确实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令她忽然忆起李家宝在郝玉梅家羞愧逃遁的情景。同那时比,李家宝已是判若两人,两件事情几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李家宝和胡振先来到外面,随意走着,不停地辩论着。走着走着,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辩论一阵,又继续走。他们都很急切,也都很理智,都想使对方折服之后便主动退出去。他们讲话的态度比平时注意得多,比上次在小屯子里的舌战也讲究分寸,措辞非常谨慎,出言十分注意态度,虽然言语针锋相对,却尽量避免伤害对方,也尽量避免路人发现他们的敌对。 “李家宝,你说你比谁都了解赵岚,那么先不说远的,只说最现实的,你可知道,赵岚为什么会突然身着一身老蓝?蓝得明明像尼姑,你看着心里好受吗?” “胡老师,这我知道,她确实还没有忘记郝玉梅,在用蓝色向我暗示,她不想再追求明快的生活。 辩论到这里,李家宝真切地感到,胡振先确实很了解赵岚的心境,只想看他还有没有新的理由劝说自己,便有意不再争论,也改变了说服对方的方式,主动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胡振先。 胡振先抓住机会,立刻采取进攻的态势:“家宝兄,你的回答也算准确,不过,充其量你只答对了一半儿。赵岚不能忘记郝玉梅,是她坚持疏远你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她忽然穿上一身老蓝的具体缘由。你已经亲眼看见了,她将乌黑的头发挽成了髻,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使她痛苦,使她弃旧图新的愿望又蒙上了阴影,是你找上她的门,重新骚扰了她,使她进退两难!你应当清醒,她对穿着打扮的重新选择就是对你的婉转拒绝。你的到来已使她不忍心重新追求,她将要选择悲哀的孤身自守。我敢说,我的判断是不会有错的。方才她哭过,你和我都看得出来。她为什么会哭,说明她对她的选择是无奈的,是迫不得已的,是宁可再也不要感情,也要对得起你李家宝的一种良心上的选择。那么,你应当怎样呢?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痛苦下去?她爱你,肯于如此对待你;你也爱她,为什么就不肯像他为你一样,用你的果敢行动解救她呢?我去你们小屯子的时候已经对你说过,她想起你立刻就会想起郝玉梅来。眼前的事实已经向你说明我并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大其词,那么,如今你总该理解我的说法和做法了吧?如果你再不采取果决的自律行为,莫非是想逼她疯吗?”说到这里,焦急、激愤、对赵岚心疼不已的胡振先,凄然地落下了眼泪。 李家宝目睹了胡振先对赵岚的一片真诚,想到赵岚已经患了抑郁症,心里如被刀绞,便打算向胡振先说明自己有解救赵岚的具体办法,可是,他刚想开口,胡振先却举手一拦,分明在示意,他的话还没没有说完。李家宝尊重他的感情,只得看他痛苦地擦拭眼泪。胡振先的嗓子有些沙哑了,但他仍然据理以争:“李家宝,我落泪是心疼赵岚,不要以为我是自作多情,让我再告诉你一次,只要你离开赵岚,我会千方百计为她医治心灵上的创伤,让她永远幸福地度日。难道让她幸福,你也不情愿吗?好了,我已无需再多说了。救她还是毁她,就在于你的一次郑重选择,不过,你要是真敢毁她,我就真敢和你拼命!” 目睹胡振先的真情实感,李家宝公允地承认,胡振先仍然坚持他的说法其实也是有道理的。这道理,就连孟宪和与周玲玲也客观地承认。赵岚已经得了抑郁症,见到自己,确实会强迫性地去想郝玉梅。但是,他们可曾想过,如果自己真的放弃她,她究竟会怎样呢?她可能忘掉自己吗?根本就不可能。拿不可能的事情当作可能的事情来对待赵岚,就只能使她越发痛苦。李家宝也承认,胡振先极力坚持己见,确实是爱情力量对他的的驱使,不过,李家宝已敏锐地发现,他的身上有一处无法回避的软肋。那就是,他把别人当作了乌云当头就担心太阳也会失去光彩的弱者,也就把别人置于无力克服情感障碍的基点上了。他不仅小看了自己如今的处事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也低估了赵岚理解问题的水准。这是很有必要向他明确指出的一点,否则他不但会焦灼、痛苦,还会认为他的情敌冥顽不灵。至此,李家宝有意改成了感召的语气:“胡老师,你敢于不顾传统的理念,开诚布公地与我讨论赵岚未来的幸福,我感到你非常有魄力。这种魄力恰恰是我以往曾经缺乏的。如果在我刚下乡的时候,赵岚像现在这样对待我,我可能顾及我的自尊心,以男子汉的尊严为借口,就会忍痛含悲地悄然退去。可是今天,我真的有能力使赵岚脱去她的一身老蓝,我也真的有胆量亲手折断卡在她头上的蓝发卡。也会有智慧使她牢记过去而又欢快地同我开始崭新的生活。你一定要相信我,以后我会使她每天都见到太阳,每天都在追求与向往中享受日有所得的愉悦。不管是在多么恶劣的天气里,我们也会心情舒畅,精神向上。雷雨天欣赏大自然的威力,风雪天感受做人的尊严。你首先相信我能够做到,不可以吗?” “你说下去,先不用问我。”胡振先发现李家宝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想听一听他的真实想法。 李家宝见胡振先变得耐心了,这才继续说服他:“胡老师,老实说,对于郝玉梅的遭遇,赵岚尽管难拔苦痛,难却自责,但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相信,我来以后,她绝对不会垮下去,肯定会极而生变,彻底摒除她的愧疚。我敢说,她曾经担心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由刚愎自用一度转为自卑自怜的我。她了解我,了解我的每一根神经。她曾担心,过早地把郝玉梅的不幸告诉我,我会承受不了,过早地与我言归于好,我们会在阴影下生活。凭你对她的了解,从她的性格出发,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呢?” “你接着说,不用顾及我。” “当然,因郝玉梅的不幸她确实恨过我,不过,我要实事求是地强调,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一旦我能向她证明,如今我是个铁铮铮的男人,这种恨就会化作无可比拟的挚爱。如果她对我没有爱只有恨,何苦仅仅身着一身老蓝?索性另去寻觅,岂不是果断而且痛快?如果我不敢像今天这样与你面对面,下决心去征服她,那才是我对她给予了致命的打击。如果我当真接受你的观点离她而去,她倒真的会永穿一身老蓝。那才是我亲手将她推进了永生痛苦的深渊,她也会从此真的恨我。” “不无道理,你接着说。” “胡老师,你的主张我明白,让饱受折磨的人回避容易使他们引发哀思的具体环境,不失为一种医疗手段。但是,这种手段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我虽然没学过医,但从心理学角度我可以断定,这种方法是被动的,是不可能医本的,而且这种方法或许仅仅适于生活中的弱者。赵岚有苦衷,却不是弱者。这种做法不适于她。真正要解决问题,恐怕医学也得尊重心理治疗,而且确实存在心理治疗。因此我要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说她内心有创伤的话,医治她创伤的人就得是我。胡老师,我承认,你的的确确是诚心诚意为她着想,如果我无力使她幸福,你鼓励她抛弃一个窝襄废,也的确是另辟蹊径。但是,我已经满怀信心地来了,你也许就有必要了解一下,我与赵岚是怎样结合又是怎样历尽艰辛才终于盼到今天的。只要你认为有必要,我愿意把我和郝玉梅、赵岚之间的所有纠葛以及全部经过都讲给你听,也愿意向你剖白我和赵岚的心境,也愿意请你评判一下,我现在到底应不应该对她苦恋不舍。” “你讲,我愿洗耳恭听。”胡振先很讲道理,认认真真地倾听李家宝讲述,从下午两点一直听到三点半,始终聚精会神,而且一次也没有打断过李家宝。 待李家宝认为全部讲完了,他才继续阐明自己的观点:“你们之间的爱情很曲折,也很动人。赵岚为获得自己的爱曾经付出过一般女性做也做不到的努力,也付出过常人难以承受的自我牺牲。她能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非凡地把握自己,这说明她非同小可!如果承认她过去做出一种决定就会全力以赴,一做到底,那么,如今她拒绝你必然也是深思熟虑的,必然也会坚持到底。李兄,我已经知道,我无法阻止你继续追求她,但也请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放弃,让你我等待三天时间,让她三天之后作出公允的裁判,你肯答应吗?” 胡振先颇顽强,他的态度以及他的韧力,使李家宝再次忆起了在郝玉梅家自己碰见陈路的情景。那时,如果自己能像眼前的胡振先这样,郝玉梅的结局会是怎么样呢?想到此,李家宝下意识地去看胡振先,从胡振先的身上发现了一种非凡的气质。这气质使他别有一番感受。胡振先这样挑战是据理以争,双方是平等的,当年自己与陈路之间,就很不平等……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有顾虑吗?”胡振先催促思想突然转移的李家宝。 “不,我是想到了我与陈路之间的往事,如果我当时能像现在的你,不计世俗而又坚韧不拔,郝玉梅或许就不会轻生……” 胡振先眼见李家宝的态度已然容人、却丝毫不肯退让,便仍然坚持他的请求:“你到底同意不同意等我三天呢?” “胡老师,情况特殊,我不能再等三天啊……” “那你我现在就同时去见赵岚,你情愿不情愿呢?” “胡老师,如今我相信你,也很敬重你,你我都在为赵岚的幸福着想,那我就不能不实事求是地告诉你,由于过大的压力,赵岚已经患了抑郁症……我们同她讲话的时候,最好是调动她积极向上的情绪,不讲不愉快的事情。即使不得不讲,也要批评她,对她病态中不能正视现实的行为,要给予不客气的贬斥,激她振奋,摒弃愧疚感。” 胡振先大为惊异,这才理解赵岚的许多不正常行为,禁不住喃喃而语,“她患了抑郁症?” “是这样,周玲玲你知道吧?” “知道。她最近考上了研究生。” “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现在可能还在老孟的宿舍里。” “那,你能同意我现在就去见见她吗?” “当然。” 他们说走就走,李家宝当真把胡振先领到老孟的宿舍去见周玲玲。寒暄之后,胡振先极其认真地问周玲玲:“赵岚得了抑郁症吗?抑郁症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周玲玲看看李家宝,得到他的首肯,就认认真真地给胡振先讲了抑郁症的引发到治疗,讲得透透彻彻。 “那么,患者是远离患病的引发环境好,还是将她重新带进患病的引发环境好呢?你是大夫,一定要讲科学,不能顾及情感的因素,我们要为赵岚的未来采取认真负责的态度。” 周玲玲非常为难,她明白胡振先为什么会这样提问题,胡振先所指的诱病环境就是李家宝。一时间,不仅周玲玲,就连孟宪和也为难得很,胡振先明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和要害。 “我来替周玲玲回答吧,”李家宝见胡振先不相信远离引发病症的环境只是权宜之计,便立刻将话头接了过去,“按一般人的一般情况来讲,应当使患者远离引发病症的环境,比如对丧偶的患者不让他去死了爱人的现场,不让他看见爱人往日的衣物……” “那我们应当怎样做呢?”胡振先紧忙就势发问。 周玲玲和孟宪和不由得内心紧张,都替李家宝担起心来。李家宝却坦然一笑,慢条斯理地回答:“最好是清除这样的环境。” “那,你可就是关键人物了……”胡振先忽然以为,他离获胜只有一步之遥了。 孟宪和与周玲玲也悄悄以为,深爱赵岚的李家宝品质是上乘的,为赵岚的前途和幸福而忍痛割爱,他是完全做得出来的。要不是当着胡振先的面儿,周玲玲的眼泪马上就会落下来。 李家宝冷静地看了看三位,立刻发表了一个自悟的见解:“胡老师,没来见周玲玲之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说的那种办法是被动的,权宜性的,从心理学角度看问题,可能治标,却不可能治本。要治本,就不能仅仅引她离开引发病症的环境,而是消除,而能为她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我。是我使她委委屈屈地坐了病,也是我使她每次都用英语隐藏内心的真实情感,那就应当是我,也只能是我,才能惹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让她彻底吐出胸中的郁结,从此畅畅快快。我自信,只要她吐出心中的郁结,又有我陪在她的身边,她就会减轻内疚感,对郝玉梅的悲哀就会有一个非常清醒的认识。这样,就可以将引发她患病的外部环境变成她主动戒除内疚的驱动力,使她充分认识郝玉梅的愚昧,从此彻底消除引发她患病的环境。否则不管她和谁在一起,我没有死,她怀恋的就不是一个死人,自然不可能淡忘。她永远都会想着我,惦记我,反倒会使她永远不能忘记郝玉梅。因此,我不但不能离她而去,而且必须把她揽于我的怀抱。玲玲,我讲的,也是符合中医医理的吧?” 老孟暗暗舒了一口气,周玲玲顿时闪出了兴奋的泪花,连连赞成:“物极必反,相生相克,很符合中医理论。李哥,你说的太对了,你不是旧衣物,你是个活人……一对活生生的恋人长期不能在一起才会引发抑郁症。赵姐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说罢,她的热泪汩汩涌出,激动得如同孩子一样,禁不住喊一声“老孟”,伏在老孟的肩上就呜呜地痛哭起来,“孟哥,赵姐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眼见周玲玲的真诚,老孟的眼里也默默地溢出了泪水:“李兄说得对,他不是旧衣物,不是引发病症的外部环境,而是真正能使赵岚获得幸福的唯一动力和依靠……” 胡振先苦苦一笑,掩藏起自己的悲哀,果决地问李家宝:“既然如此,我们马上就可以走了吧?” 李家宝表示同意,胡振先便沉着地与老孟和周玲玲握别,然后才随李家宝离开老孟的宿舍。来到外面,他立刻问李家宝:“你不觉得周玲玲在感情上存在着偏私吗?” “那肯定,在你我之间,她同情我,是必然的,但她总不会拿她赵岚姐的命运开玩笑吧?” “你一点退却的意思也没有吗?” “哪怕我有百万分之一退却的闪念,我也对不起赵岚!” “那你怎样看待我的存在呢?” “你有按你自己意志办事的权力,尽管侵犯了我和赵岚的切身利益,我也很赏识你。真的,我很钦佩你的勇气,不然,我也不会向你讲这么多,而且反反复复,只要简简单单地告诉你,我会和我的妻子和好的,一句话,就完全可以了。” “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已经意识到你很值得我尊敬,我怎么会恨你呢?” “你对我追求赵岚怎样看待呢?” “这我敢肯定,你我一样,不只是在追求异性,也是在追求理想的生活伴侣,追求生活与事业的和谐,不是吗?” “你这样认为?” “不然,你怎么敢同赵岚的丈夫,毫不客气,面对面地争夺人家的妻子呢?” “那么,你是在重新追求?” “不,我是深深的苦恋与锲而不舍!” “我妒忌你处于有利的地位!” “可这地位只应属于我啊……” “你还没有问问我的经历,我也是下乡知识青年,也是老高三,也有一段爱情故事。只是它使我愤懑,不然,我也难以发愤留校……其实,正因为在爱情上我也受过沉重的打击,我才深知顽强追求的意义。无论做什么事情,放弃大胆的追求就等于放弃成功的前提,但大胆的追求也好,锲而不舍也好,未必就意味着成功。你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呢?” “赵岚的病情令人焦急,就请你原谅我暂时还不能了解你的往事,只能回答你所提出的问题了。我曾经尝受过幻想破灭的滋味,也曾放弃过自觉的追求,但我如今已学会了坚韧不拔,似乎坚韧不拔本身,就是人品的深造。” “似乎答非所问。” “不,是我相信赵岚,也相信我自己,而且我也想请你有个思想准备。” “真心吗?” “当然!” “你的语气很像赵岚,是得意吗?” “不,是一起相处受了影响,并不是有意也不是得意。” “最终决定问题的是赵岚,你不会反对吧?” “无可非议。不过我会使她心甘情愿地听从我的意见。” “你还是忽视我的存在。” “不,我们不是马上就一起去见她吗?” “你真的愿意这样?” “很愿意。” “为什么呢?” “这样大家都平等。” “那好吧!” 他们当真一起回到赵岚那里,开门的赵岚有些尴尬,三个人便谁也没有讲话。进到方厅里,赵岚首先打破了僵局,请胡振先和李家宝一起到她的房间里去,说她自有想法。胡振先已经料到,赵岚将宣布她选择独立生活,马上就表示反对:“不,我不想听任何人讲逃避现实的话,你赵岚也不能这样。作为在你们中间大胆插足的我,只想还说三句话,二位肯同时听一听吗?” “当然。”李家宝和赵岚几乎同时回答。 胡振先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有些凄苦,但他看了看李家宝,依旧镇定自若:“李家宝,赵岚,你们所爱之深已衬出我胡振先所识尚浅,至此,我诚心诚意期待你们破镜重圆,此其一。第二,请你们永远记住,胡振先曾不顾一切地爱过赵岚,很忘我,对你们重归于好,既羡慕,又妒忌。第三,我愿意与李家宝从今以后作为知已相处,也请赵岚将胡振先从此当小弟,再见,嫂夫人!” 胡振先说罢,向赵岚和李家宝拱一拱手,起身就走,双目中分明已生热泪。胡振先突然改变态度,令李家宝大大吃惊。他敬佩胡振先敢进亦敢退。进,进得光明;退,退得磊落。他急匆匆下楼,去送胡振先,与自己的情敌紧紧地握手。 “造化不浅,家宝兄!”胡振先真心真意,横臂一拍李家宝的肩头,扬长而去。 李家宝回到方厅里,不言不语,只用眼睛看赵岚。赵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打破僵持:“我不知道你和胡振先拿我是怎样讨价还价的,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只想留你把你我还没吃完的饭赶紧吃完,然后就请你尊重我的意志,回你自己的宿舍。” 李家宝微笑着,带着哄娃娃的语气反驳她:“不,我现在根本不想吃饭。”说罢,他先到洗手间去洗手洗脸,然后就不请自便地跨进了赵岚的房间。 “你应当马上离开!”赵岚站在房间门口催他走。 “老实说,此时此刻,我真的应当躺下来认真休息休息了,苦追苦恋已经八年了……我也该匀称地喘一喘气了,但我没有这个福气……”李家宝一边说着,一边仰坐在赵岚房间里的沙发上。 赵岚索性不进自己的房间,也不说话。李家宝不管,站起身来,开始无拘无束地去浏览赵岚的书架。突然,他在书架上发现一个镶着金色木框的小摆设,是一幅铁牛拓荒招来无数白色飞鸟的套色木刻。黑土似浪一点红,飞鸟洁白映晨辉,是希望。他正细心地欣赏,门铃又响了。他转过身来静听,一心想听出来人与赵岚的关系。门开了,赵岚蔫蔫地叫了一声妈。李家宝稍稍有些紧张,但他立刻正告自己,不能退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也要锲而不舍。 “是不是李家宝已经来了?” “来了,在我的房间里……” “来了就好。”赵岚母亲的声音很清朗,也很兴奋,仿佛她的问话不仅仅是推断,分明已经发现了什么根据。 对了,鞋。肯定是自己的大鞋启发了她,听到母女二人简短的对话,李家宝获得了准确的判断,赵岚的回答很不爽利,似乎在躲避她母亲问话的锋芒,对她母亲的第二句话,她分明是回避的。由此,李家宝得出一个结论,在自己到来之前,她们母女已经议论过有关自己的事情,显然意见有分歧。李家宝听得真切,立刻走了出来,向赵岚的母亲施一礼,热情地问了一声:“您好!” “哎哟哟,我的孩子,已经变成大男人喽!欢迎你,非常欢迎你!你来了,这个屋子里总算有了大男人的气息!刚柔失调,衣食温饱也压抑,缺少一种荷尔蒙嘛!”老人已是满头白发,但面色微红,神清目爽,突然见到李家宝,非常高兴,面带微笑地将往事轻轻一带,便由衷地请李家宝原谅她,“说起来,咱们娘俩见过三四次了,始终也没有和你推心置腹地说过话,我这个老太婆,太偏爱自己的女儿了,是吧?” “不,我已经牢牢记住了您的嘱托,按照您的吩咐,我不会再迁就岚岚的任性。八年中,只见您几面,却让您为我们操心,如今总算又见到了您,却不能立即当面叫您一声妈妈,我很惭愧……但我坚信,岚岚迟早会允许我管您叫妈妈的!” 老人很欣赏李家宝的态度,不禁流露喜悦之色,打量李家宝一番,又回头看看赵岚,赵岚咬住嘴唇不说话,她便只管讲:“家宝,咱们不用赵岚的房间,也不用孩子的房间,来,咱们到我的领地去谈。”赵岚的母亲很风趣,有意把赵岚撇在一边,态度鲜明地邀请李家宝进了她的房间,言语热情而又真诚,“快坐吧,随便一点儿!只要你有征服赵岚的信心和勇气,你就可以提前把这里看成你的家。对我不要再客气地称您,免得让赵岚暗暗得意!” 李家宝坐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趁老人去倒水,开始观察他还陌生的环境。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老式写字台,连自己坐着的,总共两把椅子,一张双人床。墙面上刷大白,没有任何装饰,沿墙排着大小一致的纸壳箱子,高度起码有一米五十。纸壳箱子上面一摞一摞地堆着书。那纸壳箱子里面肯定也是书,每个箱老人给李家宝倒完水,就拉过另一把椅子面对李家宝坐了下来,微笑着问他:“我的女儿很固执,也不大讲理,是吧?” “不,她很坚韧。” “那她的缺点是什么呢?” “这……”李家宝犹豫一下,笑了笑才回答,“以前,我从没有想过,只是刚刚有些感觉,如果说是固执和任性吧,我又觉得她很隐忍,很顽强……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 老人爽朗地笑了:“不错,你的回答说明你很爱她,始终都能看到她的可爱处。” 李家宝不再紧张了,老人很幽默,他很愿意向老人讲他的心里话,仿佛嫌自己刚才的回答太简单,就连忙又补充:“岚岚很倔强,又很顽皮,其实也很温柔。这些我都喜欢,特别是她的志向和毅力,我尤其敬佩。真的,她有所追求的时候,就像追逐猎物的豹子,动作迅速而又敏捷;又像沙漠里的骆驼,一步一步,耐得住饥渴和寂寞。她活泼的时候,就像一只小鹿。坚忍的时候,又可以看着黄莲吃黄莲。要说她的顽皮是天真吧,她站得高看得远。要说她少年老成吧,她嬉笑起来像孩子……” 老人会心地一笑,“你这样喜欢她?” 李家宝全无羞色,坦然而答:“和她在一起,我就充实,振作,心情爽快,精力也旺盛。就是被她斥责了,我也眷恋她,生怕她不再同我发脾气,而去同另一个人发脾气。” 老人愉悦而恢谐地插言:“她难道是个圣物?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吧?” “也许,”李家宝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继续向老人真诚地表达内心的情感:“在我心中,她是旭日,是满月,虽然你老是她的母亲,面对你老我也得讲实话。不怕惹你老笑话,现在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她!虽然失去她现在我也能够自持,但我会终生抱撼,总不该让她为了我,却让我失去她……”不经意间,李家宝的言语变得深沉起来。 赵岚的母亲不由得也很深沉:“岚岚爱得很苦,看起来,确实很值得,非常值得啊……” “是我……”李家宝欲自责。 “不,孩子,原谅我打断你,作为岚岚的母亲,我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她所追求、期盼的你。看过你们珠联璧合的一封信,为你们志同道合,一起用功,又一起顽皮,激动得我欲返老还童。而不久你们因玉梅的不幸,也是由于赵岚偏激,不能正常地作为夫妻在一生活,我欲责怪女儿,又不能强迫她。我就寄希望于时间,让时间淡化她的悲哀,也想让你变得更坚强一些。道理上这么讲,似乎无可苛责,可是她返回生产队以后,我的心却一直被你们揪扯着。她父亲在时还好,她父亲去世以后,我几乎支持不住了,真想把她叫回来,守在我的身边……” “对老人家的逝世,我很难过,可是……” “她告诉你了?”老人有些伤感。 “她没有告诉我,是搬进你们房子的新主妇……”李家宝也很伤感,缓缓地向老人讲述了他曾经去找过赵岚的往事。 听李家宝讲过往事,老人立刻自揽其责:“当时,是我建议她不要告诉你,也不要告诉汪佩佩的。幸亏组织上照顾,将郭峰从乡下调回到市里,不然,我就会无心照顾你们的儿子……”老人拭去眼角的泪花,舒缓一下情绪,才重新开口,“按实际情况,当时是应当让赵岚回市里的,不知怎么,那时我就有些偏爱你,又觉得让她回市里不是她父亲的意愿,况且她自己也从没有提出过,我就睁一眼闭一眼,随她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几年来,我大概快要把你们的故事背熟了……” “真是让你老费心了。”李家宝深情地望着老人。 “孩子毕竟是母亲身上的肉啊,况且家教也是父母的责任,我随赵岚到北京以后,从每月董强和汪佩佩的信里,间接地了解了与岚岚别后的你,但与你别后的岚岚,却被她精心对你封锁了。按她的主观意志挽救玉梅失败以后,她恨你,又舍不得你,再三问我她应当怎么办。自她上高中以来,我是头一次见她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但我仍然只为她作各种假设,供她综合考虑。她选择了一条考验你,成全你的路子。代价很大,她却认准不放。起初,她人为地疏远你,不只是想让岁月医治创伤,也是有意把你们的关系置于可续可断的境地。她当时写信告诉我,你能经得住打击和考验,她就千方百计地从侧面帮助你。如果你使她失望,她宁可重新寻觅知己也不将就你。这是真的,他对你的期望值是相当高的。” 赵岚的母亲非常率真,李家宝十分感动。仿佛他是获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幸聆听老人的教诲,“这期间,你锲而不舍,不舍苦学,不舍苦恋,时时处处,都很顽强,重新赢得了她的心。可是,怀孩子影响她学习,特别是在她心情最烦躁的时候,郝玉梅的父亲又接二连三地写信谴责你们俩,却独独寄给岚岚。郝玉梅的父亲曾这样问你们:‘普救众生的二位英雄,不可一世的小姐和流氓,这回,你们该满意了吧?满意了吧?啊?’岚岚的心里当时苦极了,不由自主,恨自己,也埋怨你,又把实情瞒着你。”老人突然放低了声音,眼里闪动着泪花,“家宝,如今我恍惚觉得,岚岚已是处于一种病态,对郝玉梅不幸地离开人世,时间不但没有使她清醒,反而使她产生了一种神经质的反应……” 李家宝心里一紧,怕老人知道赵岚的实情,赶忙宽慰她:“你老放心好了,我来了,她会迅速好起来的。科学地讲,你老见面时开的玩笑,其实是令人伤感的事实。房间里的荷尔蒙失调,确实会使人产生烦躁不安的情绪。”老人拭了拭眼睛,立刻充满了希望:“但愿你说得对!” 触景生情,李家宝蓦然想起老孟关于通情达理的说法,笑一笑,主动征求老人的意见:“老人家,我想……” “说,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想通情达理地解决问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果有必要,我就提出和她一起先去看孩子,她肯定没法拒绝我,我就可以再从另外的角度劝说她。” “好,我支持你,全力支持你。谁也不能否认,孩子是你们两个人的……”老人非常刚强,却也咀嚼着苦涩。 是啊,她是母亲,但凡母亲谈起儿女的苦楚时,总是自己比儿女还要苦。尤其是知识母亲,明知儿女为什么会苦,也知道他们苦在哪里,却无法替代,她就苦得更为钻心切肤。或许,这正是母亲的天性和伟大之处吧? “好了,家宝,老太婆真的有些感伤了,咱们的谈话也该结束了,时间再长,你们那宝贝儿子就不会安心完成我布置给他的作业了。你们的儿子快八岁了,眼看就要上学了,还只认得照片上的父亲……家宝,努力去打败岚岚,也让孩子们幸福些!我虽然不能强迫岚岚,但是我可以坚决支持你,就看你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啦!记住,岚岚惊诧不已、哑口无言的时刻,就是她顿悟深悔的时候。面临这种场合,只要你给她一个很低的台阶,轻轻地唤她一声岚岚,她就会像小鸟一样飞向你,还会拢住你的脖子非常感激地亲吻你!我和你的儿子……对了,还有侠女,时刻等待你去和他们见面。岚岚心里很清楚,我不强迫她,她也不能强迫我。去吧,去顽强地打败她,彻底地征服她!你不要去送我,免得她跟着去送,现在,我还不想同她谈话!” 说罢,老人走出她的房间直奔门厅,穿好鞋,站起身,向李家宝挥挥手,转身推开门,就匆匆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