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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刘家渡
那天早晨,三先生和张蛮子驾着万盛烟行的那条快船进入鄱阳湖之后,就长开风帆,向昌江上游驶去。 从鄱阳湖进入昌江后,再溯江而上,往上走四十来里水路的地方,便有一条小港汊流入昌江。这条小港汊就叫刘家河。从昌江进入刘家河后,再往上转弯抹角地走上七八十里水路后,便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 这座村庄叫刘家渡。 刘家渡就是三先生的老家。 刘家渡在刘家河的西岸,有一座小桥通往河的东岸。这刘家河上历来都没有桥,两岸来往的人都得坐渡船。河西有一渡口,渡口边的那座村庄便叫刘家渡。 三先生一家去饶州城已有几代人了,老家已没有什么关系很近的亲人。刘家渡的人也似乎把三先生一家给忘了。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之外,基本没有什么人还会想到在几百里路外的饶州城,还有一家从刘家渡出去的人家。所以,那一天当三先生突然回到自己的老家刘家渡时,村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不过,在刘家渡村头靠近渡口的河边,还有一幢百年老屋,这就是三先生祖上在刘家渡的家。这座老屋的墙壁已倒了大半截,没有倒的地方也裂了缝。墙上的缺口处,此时已经是青草离离,不知当年什么时候吹来的几粒油菜籽,也在墙头上长成了一棵棵的油菜丛,绿色的茎上还开着黄色的小花。墙根上到处长满了青苔和野草。一壁墙上还爬满了长青藤,这时也是绿油油的厚厚的一层。也许是这一片长青藤的缘故,才让这壁墙还很完整。所幸的是屋顶上的瓦片还没有完全破碎或是被风刮走,只是有许多椽子露在外头,不过已经霉烂了。 尽管是这么一幢破败的百年老屋,但此时对三先生来说,却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安全感。刘家渡远离闹市集镇,而这幢老屋又在村子尽头,到村子里差不多有一里之遥。因为刘家河年年的春夏时节都涨大水,许多原来沿河而居的房子都往高处迁挪了。三先生一家没有人在乡下,因此只有这幢老屋依然孤零零地守在刘家河边。如果说这幢老屋是一个人的话,它以前一定辛酸过,孤独过,也痛苦过。不过,它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在它即将完全坍塌的岁月里,在它度过了多少个无望的日日夜夜之后,还会有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后人,来到这里与自己相伴;它也许更没想到,这位回来的后人,不仅是刘家渡全村如今最富有的人,而且是刘家沿河两岸,甚至是这方圆几百里的穷乡僻壤上最富有的人。 三先生现在手有多少钱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倒并不是他没有打开这十二口皮箱。刚才他同张蛮子偷偷地把皮箱搬进这幢老屋后,就在墙角里把它们一一打开了。但是打开之后,面对这一箱的黄金白银,这一箱箱的金条金砖,这一箱箱的现大洋和一箱箱的古董玩具,他无论如何是计算不出它们的价值的。尽管他曾是万盛烟行的一位朝奉,尽管他也在烟行的账房里进进出出了三四年,但烟行的银子总是用一杆小小的戥子称,就像中药铺里称药一样。再说,烟行里也从没有见过有谁用金条金砖来做生意。 直到这时,三先生还真不相信这些东西就是自己的。一个人突然捡到了一笔不义之财之后,往往心里都这么想。三先生也不例外。此时,他只是匆匆地看上了一眼,用手轻轻地摸了几下,就原封不动地合上了箱盖,好像等人家来取回去一样。他呆呆地坐在一只皮箱上,呆呆地望着屋顶上没有瓦的破洞。透过这些大大小小的“天井”,三先生似乎还看到高高的天空上有云朵飘过。这些云朵阴阴的,他知道天快黑了。 张蛮子这时也坐在一口皮箱上。他那一身的膘快把箱子给压扁了。他在不停地抽着烟,用手中的烟管头把箱子敲得笃笃地响。 张蛮子今天几乎一天都没有抽烟,早晨在码头上开船时,三先生催得急,他也没有像平日开船时一样,坐在后艄上,夹着舵杆抽上一锅烟,然后才开船。后来上路了,又是马不停蹄地紧赶慢赶,一个人又要撑篙,又要扯篷落篷,还要摆舵,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抽烟。更要紧的是,自从他知道这批“货”不是三先生买的以后,他也同样的提心吊胆,一点抽烟的心思都没有。因此他的确被烟瘾熬得不行了,因此他现在就一锅接一锅地抽,抽得这幢老屋里一片烟雾。 “蛮子叔,你就抽个够吧。” 不知什么时候,三先生已经不再看屋顶上的破洞和天上的流云了,而是在看张蛮子,在看张蛮子抽烟。 听到三先生这么一说,张蛮子立即把烟管从嘴里拿了出来,回转头来久久地看着三先生。 “什么?你叫我什么?我是蛮子叔?是你叔啦?” “对,你是我叔,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叔,我的亲叔叔。” 张蛮子半天没有做声,也没有抽烟。他只是把那杆罗汉竹烟管拿在手中,看着烟斗里的烟在断断续续地往上冒。过了好一大会儿,他才把烟管头在皮箱边上敲了几下,把不再冒烟的烟灰敲了出来,然后站了起来。他一边把烟管往腰边的罗布巾里塞,一边说:“三先生,你就给我一箱吧。就给我一箱。随便哪一箱都行。让我也回我的老家去吧。” “叔,蛮子叔,这不行!” 三先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张蛮子在这样的时候,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 “叔,坐下来。你听我说,一箱也不能给。” 三先生一边说,也一边站了起来,然后又把刚站起来的张蛮子按了下去。 张蛮子又极不情愿地坐在皮箱上,再一次对三先生说:“我就拿这一箱。”他拍了拍屁股下坐的那口大皮箱。 “不行,蛮子叔,我说了不行就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还有十一箱啊。” 张蛮子的声音变得大起来了,他又要站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三先生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他自己也随着坐了下来,坐在张蛮子脚边的另一只皮箱上。 “蛮子叔,你听我说,不是我不给你,也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一箱。你想想,如果我给了你一箱,那可就害了你啊……” “害了我?”张蛮子打断三先生的话,一脸的惶惑。 “对,害了你。绝对的害了你!”三先生非常肯定地说,“不信,你拿走一箱试试看?你这种样子,你这身打扮,扛着一口这样的皮箱,不要说能走到你老家,我看你还不要走出这刘家渡,你就会被人劫了,抢了;你就会被人绑起来,要这么送官,要么丢到河里淹死,要么……” “别说了!”三先生叫了起来。 “我偏要说,为什么不让我说完。你信不信?” “我晓得啰。”张蛮子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下来,他又用手去腰摸烟管,又要去抽烟了。 “你晓得?晓得什么?” 三先生见张蛮子的口气一软了下去,见他又在准备抽烟,他的口气反而硬了起来了,只听得他在忿忿地说:“张蛮子,蛮子叔,我完全是为你着想,你就只晓得要银子。如果我给了你,你马上就会人财两空,命都会丢在这里。你拿啊!你拿一箱走啊,不要说一箱,两箱都可以,你拿走,现在就拿走,你拿啊你!” “发什么火?我不拿就是了。我晓得啰。” 张蛮子完全软下来了,也彻底放弃了拿走一箱的念头。他现在真有点担心三先生一定要他拿走一只皮箱,然后把自己像狗一样地赶走。 他心里开始害怕了,害怕得烟也不敢抽,呆呆地望着三先生。 屋子里开始暗下来了,三先生的脸也变得阴阴的,一直不说话。张蛮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更加不敢做声了。他在等待三先生开口。 过了好久,才听到三先生说:“蛮子叔,你想好了,真的不走了?” “你可不要赶我走啊。” “蛮子叔,我怎么会赶你呢!你也不想想,我爹对你那么好,我可是我爹的儿子啊,不然,我会叫你做叔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叔叔,只要你不想走,我决不会赶你走。你就是要走,我也不让你走。今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你穿的,我要让你好好地享几年福,给你养老送终。你说呢,叔?” “好好好,我听你的,我要的就是你这几句话,你真是我的好侄子哟,三先生。”张蛮子感激得几乎要抹眼泪了。 三先生几乎没费多大的喉舌,就把张蛮子给制服了,治得服服帖帖的。现在他放心了,他知道这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不会再有人瓜分了。 这时,三先生依然一直看着张蛮子,见他又在开始抽烟,三先生彻底地放心了。他似乎竟有点可怜起张蛮子来。他发现张蛮子真的是像一条狗,一条非常听话而又驯服的好看家狗。 我一定要好好地对待这条狗。 我也非常需要这样的一条狗啊! 三先生在满意地对自己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三先生现在开始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安置这些到手了的金银财宝。他知道稍有不慎,不仅是这些金银财宝会得而复失,而且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从而让自己人财两空。想到这里,白天那惊险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早晨,他的船从吴城出来之后,在鄱阳湖中走了一程就进了昌江口,上了去饶州的水路。那时三先生就在考虑何去何从。他知道饶州现在是万万去不得的。那么,该上哪儿去呢?他想来想去,最后他终于想到了刘家渡,想到了自己已经差不多忘记了的老家。 于是,当船在快要驶近昌江和刘家河交汇的时候,站在船头上看水路的三先生突然回过头来,用手一摆,对站在后艄的张蛮子说:“慢!” 这种气势,就像昨天在吴城十字街头的卦摊前,潘遇求喝住他们一样,显得是那样的底气十足。 正在一心行船走水的张蛮子一听到这个“慢”字,心中不由得一愣。心想:奇怪,怎么回事?难道是走错了路不成?可是没有呀,这条去吴城的水路他已经走了多少年,就是闭上眼睛也不会错的。那么三先生为什么要喝住自己呢?他那双紧把舵杆的手不动了。他也在大声说:“怎么回事?” 三先也不搭话,只是急忙跳过前舱,从船舷上走到后艄来,站在张蛮子的身边说:“听我的,左转舵,驶进这条港汊!” 三先生用手指了指刘家河。 张蛮子也向那条小港汊望了望,一脸不解地说:“不去饶州了?那去哪里?” “去我的老家刘家渡。我多年没有回过老家,想去看一看。” “哟,怪不得这么急开船,原来是想回老家去。” 三先生说:“知道了就好,快转舵吧!到了我老家,我请你吃肉,还请你喝酒。昨天晚上那两斤肉还没有吃够吧!” 张蛮子听说有肉吃有酒喝,精神也来了,就嘿嘿嘿地笑着说:“吃倒是吃够了,不过就是一个人吃,没有味道。呃,三先生,你昨天夜里吃了什么?是吃了肉,还是吃了奶呢?好吃么?” 三先生也打着哈哈笑着说:“没有吃肉,也没有吃奶,只吃了两大肉包子……” “有那老板娘的大么?” “比她的啊……大多啦。” “我操,还有大的啊!” 张蛮子听得直打啧啧。他在一边转舵,一边又想到了包子铺老板娘的那两只大包子。 就在他们说笑的时候,张蛮子已经熟练地向左转了舵,船就不知不觉地进了刘家河。这时,只见张蛮子握住绳索的手一松,落下了半截帆篷。因为这港汊里水面窄,船快不得。 正当三先生的这条船刚一转舵拐进刘家河,才刚刚转过一个山嘴时,昌江下游,就驶来了两艘轻捷如飞的兵船,装着吴城衙门派来的两队荷枪实弹的兵。三先生的耳边,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河面上传来的枪声。三先生当然知道这两艘兵船是为何而来,身上在开始出汗了。只是张蛮子还蒙在鼓里,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还准备停下来看热闹。 这时,只听到三先生急忙说:“快……快……快把帆篷全都落下来,靠到那片……那片柳树林后边去!” 三先生说这句话时,声音都在打颤。 张蛮子从来没有见三先生这么紧张过,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他看了看三先生那张变得煞白的脸,还看到了脸上有汗珠往下流。 “看什么看,还不赶快靠过去!”三先生也不由得拿着一根撑篙点着河岸帮忙。这时他不得不对张蛮子说:“如果他们发现了,追上来了,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张蛮子这时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由得朝船舱里那十二口来路不明的皮箱看了一眼,便使劲地把船靠到那片柳树林后边去了。 万盛烟行的这艘快船终于隐藏在高高的柳树林后边了。三先生终于远远地看到了昌江江面上,那两艘兵船箭一般地向饶州方向追去。“好险哪!”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张蛮子说:“快扯起船帆,赶我们的路,快!” 张蛮子没有多说什么。就是再笨的人他也清楚,这十二口皮箱不是那位四川客商送来的货。 那么,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呢? 一张白帆又吊得高高的。三先生又站在船头上看着前方。船在窄窄的水面上快速前行,正沿着弯弯曲曲的水道,转弯抹角地朝刘家渡驶去…… 以上这一幕的情景,后来让三先生不知回味了几多次。他想到自己真的是命大福大。如果在拐进刘家河时稍微慢了一锅烟的功夫;如果那天早晨在悦来客栈的那张木床上稍微多滚了两下,起床稍微晚了一点点;如果…… 这也许就是三先生的命吧! 当天晚上,三先生在刘家渡的老屋里把张蛮子镇住了之后,就叫他跑到村里附近的人家借了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他对张蛮子说,如果有人要问,你就说是船搁浅了,借把锄头或铁锹掏一下船底下的泥。因为这种事情在这样的小河里经常发生,人家也不会怀疑。 锄头和铁锹借来之后,他们就在老屋里一个潮湿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大坑,把十二口大皮箱全埋了进去。只是打开了一口箱子,抓出了半袋子银元。然后,他们又在黑暗中推倒了屋里的那堵隔墙,让那些残破的砖头实实地压在地窖上面,才放心地走出了三先生的老屋。 外面已是漆黑一团的江南之夜。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在远远地看着他们。初夏的晚风悠悠地吹着,三先生似乎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芳香。他不知道这股芳香是来自老家的泥土,还是来自田间路旁的花草树木。 他又回头朝这幢破败的老屋看了一眼,才带着张蛮子到河边把船上收拾了一下,还带上一些衣物,关锁好了船舱,然后才慢慢地向村里走去。 那么,今晚到哪里去过夜呢? 远远地有几点灯光,有几声狗叫,一路上阵阵蛙声响个不停。这时,三先生终于想起了一位远房亲戚的名字。 他决定先到这位远房亲戚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