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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等待
一年过去了。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四月天。暖暖的南风,暖暖的阳光,让人的骨头都酥软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一直闲居在老家刘家渡的三先生,突然萌发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去吴城。 促使三先生萌生去吴城的原因,一个是仗着手中的钱,可以到吴城那样的大地方去干一番事业;二是在吴城,有一个让他朝思暮想的翠花姑娘。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在筷子巷的那间破屋里见到小翠之后,三先生一直没有忘记她那张迷人的脸,那段令人恍惚的腰。他几次都在梦中见到她,而且都和她做了“梦中鸳鸯”,弄得自己下面一片湿湿的像尿过尿一样。所以,每当梦醒之后,三先生总要恨恨地骂上一句:臭婊子,又害得老子伤了元气。但是,他又天天晚上都去想她,和她在梦中相聚相欢。一年多来,翠花姑娘就这样让三先生一直魂牵梦绕。当然,至于到底娶不娶她做老婆,三先生还是一直举棋不定。现在他只是想实实在在和她做成一回好事。现在自己有的是钱,别说是一个翠花姑娘,就是把四美楼所有的姑娘全包下来都不在乎。于是,自从在刘家渡安顿下来以后,三先生就有想去吴城、想去见翠花姑娘的念头。 但是,三先生到底是三先生。他那一次次的冲动都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的理智击碎了。他知道吴城这时候一定乱成了一锅粥,如果自己贸然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因此,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三先生就这样在刘家渡苦苦地等待,一等就是一年多。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三先一边在思念翠花姑娘,一边在为自己的那十二口皮箱寻找一种安全的寄托。回到刘家渡的当天晚上,三先生就带着张蛮子,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位远房亲戚。但是一进门,那位远房亲戚对这位连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这样,三先生只有自报家门,从自己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到外公外婆、伯伯叔叔婶婶……名字说了一大堆。最后,这位远房亲戚终于想起来了,承认了这位不速之客与自己的关系。叙过辈份之后,三先生认祖归宗,终于找到了一位“老叔公”。 老叔公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一位从未走出刘家河、也从未见过世面的人。他一家大小七八口也和他一样,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作田佬。如今一见有这么一位有头有脸的城里人来找自己,而且还是从几百里路远的饶州府来的,便表现得异常的激动。一家人也都大呼小叫,感叹嘘唏的,几位中年女人还在撩起衣角抹眼泪。老叔公一边拉着三先生的手,一边叫家人在桐油灯盏里加了一根灯芯,然后再把三先生上上下下地看了个够。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十分小心地捏了捏三先生的缎子马甲,摸了摸三先生的蓝布长衫,又转过身去,用手托了托三先生的长辫子,这才说:“像,真像。真是我们刘家的后人。” 接着,他又指着一直站在那里的张蛮子问三先生:“伢崽,这位大叔是……”“啊,老叔公,这位啊,这位是……是我的表叔。”三先生连忙说。 “哦,表叔。表叔好,快请坐。”老叔公这时才手慌脚忙地招待张蛮子,并亲手搬过一条板凳来请张蛮子坐下。这是一条很旧的板凳,四只脚的榫头都动了,张蛮子一坐上就吱吱呀呀地响。但他还是呆头呆脑地坐在上头,开始抽他的烟。 这时,老叔公就问他们吃饭了没有,便又吩咐儿子去鸡笼里抓鸡。他抱歉地对三先生说:“伢崽,乡下没有什么好吃的,比不得你们饶州府,大码头,天天吃鱼吃肉。实在对不起啊。” 三先生也连忙说:“老叔公别说客气话了。都是自家人,就不要把我当客人看,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 “那是那是。自家人嘛,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三先生趁这当口,便到袋子里去摸银洋,他摸出八块现大洋,送到老叔公手中,说:“来时没买什么东西孝敬您老人家,这是点小意思,您就拿着吧。” 看到这一摞白花花的现大洋,老叔公的手都在抖。他激动地连声说:“伢崽啊,你看你看,这粜米都能粜出一船来哟。” 三先生笑了笑,又摸出几块,全家人一人两块,连那位在怀里吃奶的小孙子也都有份。老叔公一家个个欢天喜地。厨房里的灶火也烧得更旺了。 不一会儿,一只大砂缽端上了桌,里面盛着那只半生不熟的鸡。桌上还有几只吃剩了的半碗菜,一只碗里是几片青菜叶子,一只碗里是几只小鱼小虾子,一只碗里是一坨豆豉辣椒酱,还有一只碗里是一些干涩的咸菜。它们都缩头缩脑地围在那只热气腾腾的大砂缽周围。 看到这一桌子的碗,三先生这时才想到了饿,就喝了几口热呼呼的鸡汤,斯斯文文地吃了一小碗饭,尽管他和张蛮子一天都没有吃东西。然而张蛮子却是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他伸出手去,抓来那只拳头大的鸡腿边撕边吃,然后几乎把桌上所有的剩菜都扫光了,还吃了三大碗饭。直到他的肚子胀得圆圆的,才坐到门边上又抽他的烟去了。 吃过晚饭之后,三先生就很客气地对老叔公说,他要和表叔到船上去睡。老叔公想想家里临时也实在无法安排,假意地挽留了一番,然后就叫两个后生伢仔打了一支火把,送三先生和张蛮子到船上去。 当时三先生心里其实是担心老屋里的钱财。船在河边靠老屋近,晚上好照应一些。临走的时候,三先生很是郑重地就对老叔公说,明天由他做东,把村里的长辈们都请到家里来吃顿便饭。老叔公听了满心欢喜,觉得这个伢崽真懂事,也为自己长了脸。 第二天一清早,三先生就打发张蛮子同老叔公的儿子去镇上斫肉打酒,自己就和老叔公分别到各家各户去,把村里的长辈,族里的头面人物都统统请到老叔公家里来了。 老叔公这个冷清了多年的家,在这一天顿时热闹风光起来了。八仙桌就摆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来了几桌人。老叔公的一家大小更是忙得团团转。但是每个人都想到了兜里的那两块咣当咣当的现大洋,他们还是忙得满面春风。 待大家吃得红光满面时,三先生才非常谦恭地站起来,向所有在座的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才开始表白自己这次回乡的目的。当然,他这些鬼话都是昨天夜里想好了的,所以说得既得体又体面,滴水不漏。 三先生,他祖上几代人,在饶州苦挣苦积,也积了几个钱。现在父母双亡,他不想一个人在饶州再去帮别跑腿做下人,他要成家立业,自己做老板。所以这次回乡,一是来看看祖上的坟茔,尽一点孝心;二是来酬谢各位乡邻乡亲,这么多年来,还帮自己看住了这一份祖业。 三先生说完,又把酒碗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敬了大家一碗酒。 三先生的这番言谈举止,一时博得在座的乡邻乡亲们交称口称赞。都说他是刘家一位有用的子孙。他们这一家总算时来运转,出了这么一位争气的后人。老叔公此时脸上更是春风得意,扬眉吐气了。他知道从今以后,村里人不但不敢小看自己,而且还会格外尊敬自己一份了。如果三先生要是把事情的真相一说出来,那么,所有在座的人恐怕都要吓得往桌底下钻。 酒醉饭饱之后,有的人就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告辞,而大部分老年人和长辈都留下来,一边喝茶一边同三先生聊天,想探探他的底细,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后生。后来听三先生说想做点小生意,大家就帮他出主意,就叫三先生开一家油坊榨油。他们说这里春天有油菜籽,秋天有芝麻籽,山上还有茶籽,开一家油坊还是很赚钱的。同时也免得村里人都把油菜籽、芝麻籽都送到很远的镇上去榨,好处都让镇上的人给赚去了。 也有的人劝三先生买几条船跑运输。刘家河下去就昌江,昌江上通饶州,下通吴城,一定能赚大钱…… 后来,还有的人关心起三先生的终身大事来。他们见三先生一表人才,又知书达理,而且还有些钱财,便要给他做媒说亲了。 对于这件事,三先生可是立即当场给拒绝了。他说,谢谢大家的一番好意。不过,他暂时还不想考虑自己的婚事。大丈夫应先立业后成家,这才对得起列祖列宗。三先生的话又博得一个满堂彩。在座的哪里知道,三先生心中,此时又闪过了翠花姑娘的影子。 说来说去,最后说到三先生的老屋。许多人都建议三先生把它搬到村里的高处来,免得将来又被水淹。但是,三先生却是很坚决地拒绝了,他说: “那是我祖上留下来的一份基业,我不能轻易地抛弃。我想还是先把老屋修一修,能遮风挡雨就行了。如果是要做新屋,也要等以后再说。” 三先生的这番话,又说得冠冕堂皇。可是他的潜台词只有张蛮子心里一清二楚。三先生不敢挪窝,还不是怕暴露了那地窖里的钱财。 听了三先生这番大话之后,大家又都一致赞成三先生的主意,还是先修理修理那幢老屋。其实,这也正是三先生今天请客的真正目的之所在。他就是要消除大家的怀疑,修理好自己的老屋,让自己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夜夜都睡在那十二口皮箱上。 几天之后,三先生就张罗修理老屋了。村里各家各户又是出人出力前来帮忙。但是,三先生仅仅是花了几个钱,就草草地收场了,并没有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大操大办。当有人问到他时,三先生的理由又是那样的让人折服。他说,能住人就行了,暂时还不是享清福的时候,先创业要紧。 其实三先生的这番话也又只有张蛮子能解释。张蛮子他当然明白,刘家渡并非三先生的久留之地。 就这样,三先生回到老家以后,凭着手中的钱财和自己的几份聪明,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把刘家渡所有的人都给蒙住了,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落脚点,找到了一个能藏匿钱财的窝。 老屋修好之后,三先生并没有急着建油坊开油榨,也没有急着去买船跑运输,更没有请人提媒说亲,而是带着张蛮子经常买些大鱼大肉,隔三差五地把地方上的头头脑脑、地痞恶棍、流氓无赖、罗汉青皮请到自己家里来,吃得喝得这些人昏天黑地,服服帖帖得就跟龟孙子一样。三先生通过和老叔公的交谈,还有自己的观察,他知道,要想在这刘家渡过得平安无事,就得治服这些人。那些真正的作田佬好哄,唯有这种人难缠。只有让他们服了,自己才会安全。 三先生的目的果然达到了。这时他才想到,人一旦有了钱真好。看来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有奶便是娘”。 悠闲自在的日子过得真快啊。刚到刘家渡时,早稻还是种秧,现在眼看就要收割了。夏天过去了,秋天已经来临,外面也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三先生几次都萌发了要离开刘家渡的念头。他知道,再这样无所事事地呆下去,不仅老叔公会怀疑,村里的那些长者也会看扁自己。“坐吃山空”——他知道在这样一个务实而又闭塞的乡村里,是最容不得游手好闲的人的。 但是,三先生最终还是不能下定决心,离开这方安全的巢穴。他知道听不到风声,并不等于没有危险。要想知道有没有危险,不能总是把自己关在这个刘家渡,应该到外面去走走听听。后来,三先生他就带上张蛮子,经常到附近的乡村集镇去做一些小买小卖。收收麻线,卖卖罾网,或者是贩卖一些小鸡小鸭。反正是什么生意都做,见货买货,有货卖货。三先生这样做的目的,倒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掩人耳目,免得让刘家渡人说他是游手好闲之徒;同是,还可以顺便打听一下外面的消息,以便决定自己的去留。 这一天,三先生又带着张蛮子来到一个叫高家渡的小镇。高家渡离刘家渡四五十里,是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镇,在当地可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闹市,来来往往的生意人也很多。 在高家渡的一家小饭馆里,三先生和张蛮子听到了一个让他非常吃惊的消息。坐在邻桌的两个生意人,正在和饭馆的老板议论一件新闻。那两个生意人说的话,三先生开始倒没在意,但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倒很像饶州那地方的人,他便一边吃饭,一边注意听起来了。 只听到其中一位生意人很惊讶地对老板说:“你说奇不奇,一家好好的烟行,竟一夜之间,被烧成了平地。” 老板问:“饶州的烟行多着哩,是哪一家?” “就是那家最有名的万盛烟行。” 一听到“万盛烟行”四个字,三先生心里一震,耳朵都竖起来了。 老板又说:“哎呀,那真可惜,那家老板姓曹,可是个好人啊。” “是啊,这个世道,就是好人不行时。”另一个呷了一口酒,也长叹一声说,“不但烟行没了,那曹老板一家数口也被杀了个精光。” 听到这里,张蛮子也停住筷子。 三先生一见,连忙看了他一眼,把一块大肥肉夹在他的碗里,口里说:“快点吃,你不是喜欢吃肥肉嘛!” 张蛮子没有说什么,又低下头吃饭,也许他领悟了三先生的意思。 这时,又听到那老板在问:“你们知道是谁烧的么?那位曹老板平时可有仇人么?” 一个生意人说:“深更半夜的,鬼晓得是谁干的。要说仇人嘛,好像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老板问。 “不过听人说,几个月前,万盛烟行的一个朝奉,带着三个伙计驾一条船走了,至今没有回来。几个月过去了,人不见人,船不见船,不晓得是不是和他们有关。” 老板是一位很有见识的人,他说:“很有可能,这种世道,行船走水,大风大浪的,要不是出了意外,就是碰上了强盗。” “强盗?你说他们四个人做了强盗?”生意人急忙地说,“那不可能,不可能的。” 老板笑着说:“你啊,怎么少了一根筋。我不是说他们做了强盗,是他们引来了强盗,懂么?” “啊,明白了,来,喝酒喝酒,管人家什么强盗不强盗。”另一位生意人很不耐烦地举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说:“反正这样的世道,什么事都会发生,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还是喝个痛快吧。” ……小饭馆里听到的那番话,让三先生又喜又悲。悲的是曹老板那么一个好人,竟然遭到这么一个下场,实在是冤枉。喜的是饶州那一头已经是无头案,不用担心了。如今要担心的是另外两人,就是二狗和团鱼头那两个家伙,如今不晓得在哪里。自从到了刘家渡后,三先生好久都没想到过当年万盛烟行那两个驾船的水手。现在,他开始担心这两个人了。 秋去冬来,一晃到了农历年关,三先生竟莫名其妙地在刘家渡这个老家过了一个春节。过了年之后,又挨了几个月,已经到了暮春三月天。江南水乡,又是一派桃花红、李花白、草长莺飞的季节。这时,正值青春年少的三先生再也坐不住了。每天夜里,他又见到了那个令他大伤元气的小翠姑娘。于是,在一天早晨早早地醒来之后,他就对张蛮子说:“我们不能再等了,吴城还是要去的,是死是活总要去看一下。” 张蛮子一听,自然是满心欢喜。因为他也早有离开此地的念头。不过,在听到三先生这么一说,却故意说:“你想去吴城吗?你就不怕吗?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又见到了那个什么小翠啦?” 三先生笑了笑说:“见到了又怎么样?你不想走是不是?” 张蛮子也笑着说:“如今你是老板嘛。你要走,我能不走吗?不过……” 三先生说:“我知道了,你不要多说。地窖里的钱财我们先不带走,先埋在这里。请老叔公来这里住,就说是请他帮我照看一下房子。反正这地窖里的东西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张蛮子点了点头,说:“这才像个老板的样子。” 主意已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三先生就和张蛮子在四月的一天,离开了刘家渡,动身去吴城了。 这一天又是风和日丽,草木清新。三先生依然站在船头上,由张蛮子掌舵撑篙。 船驶出了刘家河,进了昌江,就顺流而下。到了鄱阳湖了,水面也渐渐地宽起来了。三先生眼前已是一片天高地远,水阔沙白了。 但是,此时的三先生并没有踌躇满志,他心中一直在耿耿于怀。他在心里问自己——饶州的万盛烟行是谁烧的?曹老板一家是谁杀的?如果是强盗干的,那伙强盗又是谁?还有那二狗和团鱼头两个人如今又在哪里…… 这许许多多的疑问,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逼他而来,让他无暇轻松。 三先生烦了,对自己说,不想了,等到了吴城,先找那个潘半仙问个究竟再作道理。 吴城已遥遥在望了,三先生心里颇不平静。 此时,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位小翠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