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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差几天又是春节了,局里很多人都去开后门办年货,张小芸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看报,传达室的王姨进来喊她,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自称是她的亲戚,正在外面等他,张小芸到传达室一看,是五年没见的表弟夏酣春,心里一阵欢喜,忙把他带到自己办公室,泡了一杯茶,说:“酣春!你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我们都想死你了。”

  夏酣春把办公室的门关小了,只留了一条缝,细声细气地说:“姐!我一直在广东韶关呢,我在给大姐迎春写信时要她转告你们。”

  “我也是是从迎春的信中知道你的,但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心里老担心你。”

  “我是在那边矿里挖煤呢,湘南县共有三个人在那里,都跟我一样,是逃过去的。”

  “挖煤那工作是很苦也很危险的,你还是向大队作个检讨,回来出工算了。”

  “我是想回来的,我特别想见我娘,我来找你,就是要你帮我捎个信去,要我娘明天到你这来,我想见她一面。”

  张小芸就看了看手表,说:“去米市桥的班车是下午一点的,我去找一下湘运的熟司机,让他们帮我带封信给你妈。”说完,就从箱子里拿出一张便笺,写了“舅舅舅妈!我已病重,请速来我家,外甥张小芸。”又找了一个旧信封,反过来折了,写上“烦托:米市桥中街 夏仁义 收”看时间接近下班,就带酣春回家了。

  晚上,夏酣春跟张小芸聊起了自己这几年在广东的事儿,他说:“刚去韶关时,城市里根本不敢呆,怕被抓住当作外流分子送回来,所以就去了马坝一个叫梅山的地方,见到那儿很多煤矿在请临时工,就求人家让我留下了。”

  “姐!你不知道,我第一次下到井里时,看到漆黑一团的巷道,人家形容是地狱一般十分害怕,而我象是找到了归宿的感觉,真想躲在里边总不出来,在那里面,比在米市桥轻松多了。”张小芸听得有些心酸,鼻翼翕动两下,眼圈就红了。

  “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我爸妈,有两次我都差不多见不到你了。头一次,是我刚接班时,和同伴下到三百多米的支巷道,当看到上一个组一位老师傅的一斗车煤炭好象没力气拖上井口,我就在后面帮他推,刚出地面时,就听到巷道里山摇地颤,开始还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晓得是瓦斯爆炸,那一次,我们组十个人只剩下我了。”夏酣春说到这里,停了一会,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围在眼圈儿转。

  “两年后的第二次更悬了,我们六个人挖着挖着,不知道一下子哪里来了那么多的水,把我们的巷道全淹了,大家分路逃命,我和另一个同伴见无路可逃,两个人索性站在推煤炭的斗车上,在里边等死,那冰凉的水淹了我俩的膝盖,我和他惊恐得在里面大喊大哭,第二天连喊的力气也没了,又冷又饿,我们互相用汗巾帮对方把脸上的泥沙摺干,也想着干净一点去见阎王,两个人抱在一起,把头伸在那里等着死神的降临,差一点儿就要绝望了,没想到第三天又被救了出来。”

  姐弟俩的眼泪都抑制不住的滚落下来,张小芸没想到酣春受了这么大的苦难,便劝道:“我上午跟你说了,钱再多都不要再去了。”

  夏酣春说:“姐!你也不要太担心,我是算明白了,比起那些死了的同伴,我已经是多活了,迟早是一条贱命,还在乎什么呢?我现在是想让自己和大家活得更好。”

  第二天,荻花就赶了过来,她敲开张小芸的家门,一见开门的是儿子酣春,就什么都明白了,亲人相见,荻花既惊又喜,两行眼泪似雨般落下,说:“我的儿!你在那里干吗啊?娘每晚想你想得都是泪。”

  夏酣春抚了娘脸上的泪水,说:“我也想家里人啊!”

  荻花说:“你走后,大队占先领老是在打听你呢,还要我们一有你的消息,要立即报告,这几年一直没停过,上几天,抓了几个外流分子,还开了批判会呢,给他们带的帽子是厌恶劳动生产,是社会主义建设中的蛀虫,说上面有指示,不许劳力外流。”

  夏酣春说:“我之所以不敢直接回米市桥去看你和爸爸,就是怕像他们一样挨整啊,就先到了姐这里来,县城里的人没一个认识我,本来就想听听风声再回家的,照此看来,我如今还是不能回。”

  荻花忍不住又哭了,酣春懂得娘是伤心,就劝道:“娘!你也不要为我操心,我在那里很好呢,虽说挖煤比较辛苦,可一个月能拿九十多元,在井下每餐都有两毛钱肉呢,那边没一个人知道我是地主,矿上的人对我都象亲兄弟一样。”

  荻花一听是在上边挖煤,心仿佛被人揪了几把:“我的儿!巴掌再大扣不住天,你还是和娘回去吧,跟书记认个错,随便他们怎么处理,总不能卸了你的锄头柄。”

  夏酣春说:“娘!你就不要再这样说了,我是不会回的。”

  荻花说:“都说孩子的腮膀娘的肉啊,娘是晓得你心里的苦处的,可我听到,县里的煤矿常常死人呢,娘以前不晓得就算了,如今晓得了,你叫娘怎么能安心啊。”

  夏酣春说:“娘!你也不要想得太可怕了,再说,人生死是有命的,你放心,儿的命不是那一条线的。”

  荻花被酣春这话听得心稍宽了一点,说:“你走后,我常找那算命的帮我算呢,本地的外地的我都算过十多个了,我把你的生庚年月一报,他们要我不用操心,说我崽的命真的很硬,是过去那种员外的命,我是半信半疑,如今都新社会了,哪里还有什么员外咯,想必是哄我开心。”

  夏酣春见娘不哭了,心也好受一些,说:“娘!也许是真的呢,我昨晚把我这几年赚的钱,放了两千块在小芸姐这里,她带心仪去上街了,说要帮我存到银行,这里还有八百块,你拿回去和爸用吧!”酣春说完,就从棉衣的里边掏出了钱放在娘的手里。

  荻花接了钱,说:“傻孩子!你怎不一起给你姐帮你存了呢,我们家里又用不了钱,你爸和我身体也还行,你就存着将来讨媳妇算了。”

  夏酣春接了娘的话,说:“看样子,我也只有去找一个外地的老婆了,米市桥的妹子,谁会嫁给我这个地主啊?”

  荻花露了露笑脸,说:“看你傻样的,人民政府又没规定地主的子女不能讨老婆,我们米市桥的地主子弟还不照常成家立业。”

  夏酣春说:“不说这种事了,反正还早着呢,娘,我过了年初三就要上广东的,要不我们今年全家就在姐姐这里过年算了,我还留了两百元钱,就是为过年准备的。”

  荻花说:“那怎么行啊,家里一头母猪带两只猪崽,还有鸡鸭呢,今天你爸以为真的是你姐病了,才叫我先来看看,我回去后,他才过来,如今看到你了,比过什么年都高兴呢,我明天回去算了,叫你爸过来,也让你们爷崽在一起说说话。”

  夏酣春说:“这样蛮好,能看到家里的人,的确比过年愉快多了。”

  夏酣春就到床下,拿了个袋子出来,从里面找出了两件棉衣,说:“娘!这一件是我从韶关大百货商场给你买的,我原来在家时,看到你那件棉衣已改得不象样子了,你晓得你肯定还舍不得买的,这一件是我煤矿里发的,我们一年发一件,都是用来上班的工作服,比街上卖的厚实得多,特意留给我爸的。”

  荻花见到儿子如此这般,眼里又湿润起来,她说:“这几天你在你姐家里,也不要乱上街,怕万一遇见熟人。”

  夏酣春说:“我晓得的,姐家里有很多书,昨晚她就找了一本《释伽牟尼佛传》,很会做人的,我还看了一半呢。”

  “那你就多看点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