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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干到天亮发动着继续走。速度慢了许多不说,比较高,比较陡峭的沙梁子就不敢爬了,无形之中绕了许多的冤枉路。昨天走的急,想的是上午能到家,只带了一壶水。这到了半中午,两人就靠喝水充饥。天越来越热,发动机出现了开锅现象。为了降温,两人扶了鸟儿往水箱里尿尿。开锅就得休息降温,这是常识。开始是走上一两公里,或者是翻越沙梁才开锅,后来几百米就开锅。没法再坚持了。张国庆果断地说,小郑,你留下看车,我步行出去找车来拖。万一有人来抢药,保命要紧。但别忘了记住车的样子,人的长相,说话的声音特点。 于是,张国庆就挑选了十几公斤水分充足的大芸背着上了路。偏西的太阳灼灼地照着,寂静的大漠上空没有一丝儿云彩。他忽然觉得,天地之间的他,实在是太渺小了,太可怜了。渺小得像一粒沙子,可怜的得像那个朝他爬过来的甲壳虫。装着大芸的肚子十分难受,双腿像灌满了铅沉重,上眼皮和下眼皮光打架。他浑身冒汗,真想躺下来睡一会儿。可他清晰地知道,他无论如何不能停下来。因为他的脚下,掌握着几十条活蹦乱跳的生命。他慢慢地走着。他不知道离盐场公路还有多远。太阳已掉经到了山的那边。夜色越来越浓,浓得又粘又稠。 张国庆拄着梭梭做的拐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艰难地挪着步子。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只要到了公路,你和你的人就都有救了。歇了好几回,终于又爬上了一道沙梁。牛一样喘着粗气的张国庆,转脸看到身后有三颗亮晶晶的星星升到了半空。他的心里漫起了一丝儿欣慰:他奔向公路的方向没有错。又是一道陡峭的沙梁。爬到半坡的时候,张国庆浑身是汗,退软得像是剔去了筋骨,没有一丝儿力气,眼皮沉重得像坠了秤砣。真想睡一会啊!可他知道,这主要是肚子太饿的缘故。他还知道,这时候一旦真的闭眼去睡,有可能就永远不再醒来。他坐下来啃食包里最后的一根大芸。吃了几口,胃里难受起来,潮不唧唧的恶心起来,想吐。他对自己说:张国庆啊,张国庆,为了二十多条生命,为了老婆和孩子,吐也得吃,不然你是没有力气走出大漠的。他又强迫吃了几口,胃里突然咕噜噜一阵响,哇地一声,刚刚吃下去的半根大芸,疙疙瘩瘩的就都又吐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胃揪得有撕裂的疼痛感,酸水顺着口腔沥沥拉拉流。他闭眼朝天缓缓气,心想可能是胃空的久了,吃得太快所至,就一点一点细细地嚼,慢慢地咽。谢天谢地,这一回他没有吐,但也不敢吃了。因为手里的大芸,只有一小截了,他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候在吃。 他走下沙梁时,忽然听到了隆隆的响声。这响声,如雷声有远渐近从天际滚来。一开始他以为是错觉,仔细一听,欣喜若狂,他知道他离公路不远了。他加快了脚步,他又爬上了一道沙梁,他果然看到有汽车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从北边游过来。 浓浓的夜色抽丝般退着,沙梁子起起伏伏的轮廓和一墩一墩的梭梭,渐渐地显露出来。张国庆手脚并用,牛一样喘着粗气,终于爬上了沙丘,终于看到了盐场公路,就在沙丘的下面,一百米的距离不到,弯弯曲曲像一根灰白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禁不住流下了两行死里逃生的泪水。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默默无声的公路,原来是有生命的,有感情的。他像孩子呼唤母亲那样,发自肺腑地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啊!呜呜地哭出声来。 透过朦胧的泪眼,张国庆看见,从夏孜盖盐场的方向开来一辆越野车。车是盆02井06026钻井队的生活车。他们要到红柳湾农场的农贸市场买生活用品。他们先是看到张国庆球一样从沙丘上滚下公路,然后就救了张国庆,并把他送到了家。大难不死的张国庆,善于感恩的张国庆,在挖完药的六月初,拉着新鲜蔬菜,土鸡和活鲤鱼跑了一百多公里找上门来,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都一月前的事儿了,人家早忘得一干二净,何况又是举手之劳。挺感动的队长禁不住感慨地想:这年头,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可巧需要一个环卫临时工,就问张国庆愿不愿意干。没想到歪打正着的张国庆,自是满口答应。 原来盆02井离盐场很近,出于环保的考虑,张国庆的工作是把所有的生活垃圾,钻井垃圾,该拉走的拉走,该掩埋的掩埋。平时回家看看老婆孩子的同时,也给井上捎来了吃得用的。不知不觉到了十月底,井打够了深度,油也出来了。钻井队把井移交试油处时,试油处见两个泥浆池里的落地原油没有清理,根据环保的有关文件规定,死活不肯接收,双方僵持下来。僵持的结果是:张国庆清理落地原油。落地原油归张国庆所有,顶替张国庆清理落地原油的劳务费。 一开始张国庆并不想要这些落地原油,队长却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张师傅你这就有眼无珠犯傻了不是?这些落地原油要是练成柴油卖了,是你清除这些落地原油工钱的十倍还多呢。然后扳着指头算经济账,算完了就又给他传授怎么炼油的方法。他见炼油比烧酒还容易,连踩曲、配料、发酵的工序都省了;再细细算算,的确是笔外财,又是一箭三雕的事儿,急于挣够八万手术费的张国庆,欣然接受了这份三方达成的口头协议。 协议达成的第二天,张国庆回家买了油桶,雇了人开始清理泥浆池里的落地原油。忙活了整整一个冬天,花去五六千元的成本,拉回来八十三桶落地原油。次年四月中旬继续挖药,待六月卖了药,张国庆已有了五万存款。他很欣慰地对老婆说,把这些油炼炼卖了,十多吨废铁一处理,明年挖完了药,给你动手术的钱就够了。王美兰望着老公充满希望,像茅草地一样的笑脸,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她幸福她的病终于有了盼头,她幸福她的老公虽然平凡的如沙砾,如梭梭,却能十几年如一日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爱着她。 张国庆没有走出自家的院子,又焊又割的,只一天的功夫,就轻轻松松做好了炼油的家伙。之所以叫它家伙,是因它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两只油桶一对接,再焊个顶端半球体的圆柱体,或者叫塔也行,再在塔顶焊接一截钢管,钢管上接上长长的皮管子,就大功告成了。原先煮大芸的锅,如今装满落地原油,烧开了沉淀一会儿,舀到“家伙”里。如此重复几次,“家伙”满了,清干净大锅里的渣子,装满凉水,浸入和钢管连接的皮管,炼油前的工作就准备就绪了。 梭梭柴烈烈地燃烧着,一股浓浓的黑烟升上了天空;没风的时候,蘑菇一样的烟团就吸引了连里人的眼球。一天,两天。。。。。。许多的人溜过来看究竟,老江头的瘦猴儿子也在其中。来看究竟的人就看到,一股麦草一般粗细的柴油,从浸在水锅里的皮管子尾部徐徐流出。他们惊诧地瞪大眼,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们惊诧炼油咋就这么简单,简单的不可思议。他们惊诧张国庆挣钱容易,容易的就像他妈的弯腰捡钱一样。 浓浓的黑烟冒到了1996年9月2日上午11时,一辆桑塔纳轿车拐下盐场公路,如蹦蹦跳跳的兔子,来到张国庆的院子门口。伴着吱——地一声刺耳的刹车,尾随的尘雾立刻吞没了车子。待尘雾散去,两边车门同时打开,下来一高一矮两个青年,和一个脑袋像灯泡一样亮光光的中年人。高个子瘦瘦的,一只眼眯缝着,要瞄准射击的样子,又像吊线的木工师傅。所以,他的同事都叫他吊线。他身穿深蓝色夹克衫,黑灰色的裤子。这矮个呢,上嘴唇短,下嘴唇长,还很厚,厚得朝外翻着,打他上一年级到现在,人们都叫他地包天。他上穿咖啡色夹克衫,下穿黑裤子,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 三人把张国庆树条子编制的院门拉开一条缝,侧身挤进门来,三双眼睛刹那间就亮闪闪的大放光彩,要发财的兴奋和喜悦,潮水一般淹了过来——果然如告发者瘦猴所说:装满落地原油的油桶挤挤挨挨,黑压压一片,占去了半个院子;另有双桥越野车两台、破空调、烧坏的电机、成堆的废铁、水罐、油管。。。。。。满满的一院子,几乎没有下脚走路的地方。 最先发现三位不速来客的是,拴在房东头的黑背狼狗。它挣着铁链子的束缚,拼命狂吠。从支着炼油炉的旮旯里走出来的张国庆,先就看见了那个脑袋像灯泡的中年人。他一身的灰色中山装,腋下夹个黑色的公文包,大腹便便的,像个头儿。张国庆就问这个暂时还不知是铅笔头,还是萝卜头的光光头说,喂,你们是干什么的?光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国庆反问道,你是张国庆?张国庆说,是。你们是谁?光光头还是反问说,你的这些油是从哪儿来的?张国庆说,去年从盆02井拉回来的。光光头问,谁叫你拉的? 张国庆原本不想解释。但见吊线已经在废铁堆上乱翻,地包天举起了照相机,意识到这三个鸟儿,绝不是好惹的鸟儿,还是详细叙说了06026钻井队,和试油处,和他的三方口头协议。光光头黑虎着脸说,我们是A市白杨河公安分局的。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无论什么原因,什么理由,原油是私人不能够有的。废铁就不说了,单凭这些油,判你十年的罪行都是绰绰有余的。 光光头的话,字字如八磅的铁锤,当当当,冒着火星敲击在张国庆的头上。这,这。。。。。。他这了半天,张着嘴,瞪了眼看着光光头,半天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吓坏了。他傻子似的看着地包天不停地按快门,闪光灯刷刷地闪。光光头见张国庆面如土色,额头、鼻子尖汗津津的,腿还瑟瑟地抖,就知他不但胆小如鼠,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蛋。傻瓜蛋果然很乖巧地在物品清单上签字时,拿笔的手哆嗦了半天,还是没能写完整自己的名字,不得不按了手印。光光头见张国庆这幅熊样,心里哈哈大笑,脸上却绷得紧,厉声说,张国庆,你要好好看着这些东西,不准转移,不许外出,更不能外逃。如果清单上的东西少了一件,哼,就不是十年的罪行了。说完,三个身着便服,自称是白杨河公安分局的人,出了院门上车而去。 望着卷着尘土渐渐远去的桑塔纳,张国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睁着一双大眼睛,却忘了看一看,车牌是哪个地区的,车号是多少。他的耳边,自始至终,只有光光头的声音在轰鸣回荡——单凭这些油,判你十年的罪行都是绰绰有余的。他不敢想象高墙电网内,失去了自由的牢狱生活是什么样子,是什么滋味。他觉得他有一肚子的苦水,一肚子的冤屈。但此时此刻,他愣是不知应该向谁倾泻,向谁诉说,向谁求救。 张国庆是个会挣钱的人,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清楚那些落地原油的来历光明正大,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犯罪,可是不知什么缘故,竟然被光光头的一番话,吓昏了头脑,下乱了方寸。面对身份不明人的闯入、搜查、拍照、询问,温顺得像只楚楚可怜的小兔子。 秋日的太阳在他的头顶暖暖地照着,张国庆的心却不住地打着冷战。直到午饭时刻,他病歪歪的老婆,一摇一晃,踢哩踏啦的从棉花地回来,依然木桩似的立在院子门口。王美兰见他目光呆滞,也不和他说话,上前问道,国庆,你怎么了?还推他一把,这才把张国庆从长久的恍惚里拽了出来。他本想把搜家的事儿说给老婆的,不知怎的,话都到了嘴边了,却撇了大嘴呜呜地哭了起来。王美兰重重地吃了一吓,一颗心怦怦响得擂鼓一般,原本苍白的脸,越发没了一丝儿血色。她感到一阵阵晕眩,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从天而降的灾难,错乱了张国庆夫妇正常的思维能力和判断能力。他们不是找人出主意,想办法,应付这飞来的不幸,而是怕丢人,怕人笑话,反倒捂得严严实实。心里七上八下的王美兰忽然说,白杨河公安分局,会不会把我们银行的钱,连同这些废铁和落地原油一起没收了?这话提醒了张国庆,他的神经再度紧张起来。这五万元,可是他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千辛万苦,冒生命危险挣回来的,是给老婆换心脏瓣膜的。也可以说,这些钱是张国庆对妻子的一份挚爱,是张国庆对美好未来的渴望,是妻子的生命,是父爱和母爱的柔和,是温馨的家园更合适一些。 为了保住自己的血汗钱,1996年9月3日下午,愚蠢得叫人可怜的张国庆夫妇,还真的把五万元从银行取了回来。钱取了回来,新的问题也来了:面对乱七八糟,脏兮兮的家,把每张一百,每打百张,共计五打钱搁到哪儿才能万无一失呢?两人转来转去,看了又看,心想如果白杨河公安分局再来搜家,一定要搜里间,就把一进门的地砖扣出一块,然后往深里挖,挖了七指来深,放进裹着多层塑料纸的三万元,再埋层土,铺好砖,用细土填满砖缝,踩了又踩,直到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有动过的痕迹。这下剩的二万元呢,张国庆就裹了红色食品袋,装进了装着许多电焊条的塑料编织袋里,上面又压了个刹车制动盘,制动盘上又盖了张油渍斑斑的硬纸壳。需要交待的是,装电焊条的袋子,搁在第二间房门左手的墙角,也就是朝南的窗户下。 藏完了钱,两口子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夜里睡不着,商量来商量去,天都蒙蒙亮了,才决定下来:一是把废铁转移的同时张国庆躲藏起来,二是在白杨河公安分局逮捕张国庆之前,找到06026钻井队队长或者试油处,开来落地原油来路合法的证明。他们认为,这样,也只有这样,才能洗清罪名,才能免遭十年牢狱之苦。但也有相当的难度:02026钻井队,和试油处,都是野外工作单位,时间又隔了一年,那么大的油田,无边无际的沙漠,到哪儿才能找到他们呢?即使顺利地找到他们,他们能承认这份三方达成的口头协议?他们敢冒着违犯《石油物资统一管理规定》的危险引火烧身,出示这份关系到张国庆夫妇家庭命运的证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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