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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996年9月5日中午1时许。 走出棉花地的王美兰,猛地看见家门口停着几两车,就一路小跑往家赶。待她上气不接下气来到跟前,一身便衣,腋下夹着包的光光头,从车顶歪搁着警灯的桑塔纳上下来,问王美兰说,你是张国庆的老婆?手捂着胸口,喘了好一阵的王美兰看了看车牌:新J—60006,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遍,点了点头。光光头又问,张国庆呢?王美兰说,出去开证明了。说着看见吊线、地包天从院子里翻了出来,另有四个人围过来。王美兰从一辆自备吊,和大卡车之间来到院门跟前,开了锁,一行七人跟着进了院子。房东头的狼狗,龇牙裂嘴狂叫。地包天顺手抄起一根木棍。 王美兰开了房门,其他人鱼贯而入之后,地包天举起棍子,照准狗头,使尽了吃奶的劲儿打下去。不偏不倚,正中狼狗的天灵盖,那狗只叫了半声,退回到窝里,再也没有露头,再也没叫一下。进门的人一声不哼,在第一间和第二间到处乱翻,不知要找什么东西。吊线在第二间,光光头自己先到了里间,四下里看看,然后朝看着吊线的王美兰招着手说,你,过来,过来。王美兰来到里间在床上坐了,光光头语气沉重地说,你老实说,张国庆哪里去了?王美兰说,找人开证明去了。光光头说,实话告诉你,我们上次来犯了个严重的感情错误:一是听说你有心脏病,二是张国庆是个残废人,他认罪的态度还可以,我们才没有把他逮走。没想到他竟然敢把赃物转移了。我们已经到连部去了,把情况给你们的领导说了。我们今天来,要把这些油拉走。另外,你得告诉我们,张国庆哪里去了,废铁藏到了哪儿。王美兰说,废油你们不能拉。它顶的是劳务费,桶是我们自己买的。光光头严厉地说,这些油和废铁是赃物。或者换句话说,是证明张国庆犯罪的物证,不是你让不让的问题。你要是敢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们就给你录口供,你就跟我们走一趟。 王美兰一听要逮走他,害怕起来,又想一旦被逮走了,上学回来的儿子门都进不了,就说,你们要拉我也挡不住,但你们必须给我留下字据。光光头说,你放心,会给你字据的。这时,吊线进来,伏在光光头的耳朵上小声嘀咕了什么,光光头黑着脸问王美兰说,你老实说,你们把钻头藏到哪里了?王美兰反问,钻头,什么钻头?光光头说,就是钻石油的钻头。王美兰说,那东西我们怎么会有?不信你们自己找,找出来枪毙我,我都不会喊一声冤的!光光头说,张国庆究竟干什么去了?王美兰说,找试油处开废油证明去了。光光头说,哼,谁敢给你们开证明?今天张国庆进去,明天开证明的人也得跟着进来。说着往屋外走。王美兰说,反正我们没偷没抢,你得给我留下字据。吊线拿胳膊碰了一下王美兰悄声说,他是我们的头儿,说多了他会不高兴的。 光光头来到门外,见剩下的已经装上车,点了烟抽着,看着自备吊往另一辆车装油桶。有几个本连的人来看究竟,老江头的瘦猴儿子也在其中。瘦猴一脸的笑容,在心里说,张国庆呀张国庆,现在是你倒霉,我要领奖金的时候了。美滋滋的瘦猴就看见,光光头指着敞开口(没上盖)的油桶,对王美兰说,这十几油你可看好了,我们还来拉的。 一个关着车厢边板的年轻人说,拉啥,运费都不够。光光头狠狠地瞪了年轻人一眼,显然怪他多嘴。他说,你数数,这是四十桶油。王美兰扒着车厢板站在轮胎上,数了下来说,是四十桶。光光头打开他的包,拿出一张纸,扬了扬说,你看,这上面有张国庆的签字,我们还给你出什么字据?说完上了车,又说,你告诉张国庆,七天之内到我们分局来自首。否则,我们就和红柳湾公安局联合下发通缉令,缉拿张国庆。地包天说,给什么七天,就给他三天。三天内必须去自首。说完,上车而去。 蓦地,王美兰想起前天藏在屋里的五万块,急忙来到房门口,抠开砖,三万元完整无缺。但打开电焊条的袋子一看,红色食品袋包着的二万元不翼而飞。王美兰只觉脑子嗡地一声,眼前发黑,趔趄了几趔趄扶住墙才没跌到。她踉踉跄跄来到院门外,看到的却只是汽车扬起的一片尘雾。王美兰绝望的地嗥叫了一声:啊——倒在地上。几个邻居上前看看,已不省人事。 一口气跑了二百多公里的三辆汽车,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停到了白杨河“佳佳”饭馆门前。早已等候在此,靠倒腾废铁、废油发家的常老板,笑容满面的把光光头、吊线一行七人,迎进了雅座。一场酒喝到街灯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总算接近尾声。常老板到门外看了车上的废铁,废油拐回来,打发走司机和帮忙的说,给你们七千,再多一个子儿,我就白干了。光光头说,行啊,来日方长嘛! 付了钱等常老板离去,地包天说,头儿,今天晚上哪儿过瘾去?光光头丧气地说,这点儿钱,屁用不顶,回家搂老婆吧。临出门时,吊线伏在光光头的耳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满脸喜出望外光光头出得门来,对已经上了车的地包天说,下来坐出租车走,我带你两个去个好地方。一脸困惑的地包天看看他的头儿,想说什么又没说。恰巧有出租车过来,吊线扬扬手,车停了。待三人上了车,副驾驶位子上的光光头说,A市。 一个半小时后,出租车在一家宾馆门前停了下来。坐电梯径直来到八楼,光光头对笑脸相迎的服务小姐说,要三位。转身走进接待室坐了,点着了香烟来抽。地包天、吊线正惊诧房间的富丽堂皇呢,转头见进来三位女子,一个比一个妖艳,直了眼不知说什么好。光光头看着他的手下说,怎么样啊?两人点头。就近的两个小姐,笑眯眯地挽了两人的胳膊往外走。光光头说,别忘了十点中到门口碰头。 下剩的小姐转身刚要坐到光光头的怀里,光光头让到一边说,叫你们的老板来。小姐知他看不上自己,拿了目光狠狠地剜了光光头一下,起身嘟着嘴去了。不一会儿,猫步走来一位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眼睛大而明亮小姐,露了一排雪白的牙齿说,老板,你有何吩咐?光光头上下打量一番说,你是老板?小姐说,不是。哦,我以为老板娘换了人呢!光光头觉得这小姐还不够嫩,又问,你是处女吗?小姐一听这话,知光光头有意寒碜她,气就不打一出来,心里骂道:老东西!脸上依旧笑眯眯的,嘴上却说,瞧这位老板问的还真不好回答呢。说我是处女吧,我吃得是青春饭,伺候的是梁上君子。说我不是处女吧,我的确没有结过婚,就算我是副处老板你不反对吧!光光头觉得这小姐有水平,挺逗的,就点了点头。小姐又说,看得出,你是个有钱的老板。不过我觉得,你腰包里那些钱的来历,说不定比我干的勾当还要恶心人呢!恼羞成怒的光光头说,滚!小姐说,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呐。 忿忿然的光光头发狠地抽了几大口烟,室内便雾气腾腾的。伴着鞋跟敲击楼道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甜美的女声响了起来,哟,不知海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光光头说,我还以为你金盆洗手了呢。妇人笑着说,你说说,狗能改了吃屎嘛!光光头说,也是。说正经的,有雏吗?妇人说,发财了?光光头脸上笑着,嘴里抽着烟,食指在妇人的乳房上划着圆圈,说,有没有?妇人拇指和食指叉开一个八字在他的眼前晃动。她说,这个数。光光头说,多少?妇人说,八千 .光光头哧地一下笑了,说,看你一脸认真的模样,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八万呢。妇人灵机一动说,八千是给人家姑娘的。你给我多少?光光头说,诚心耍我不是!妇人说,人家姑娘才十八岁,虽说不上国色天香,可我这里的姑娘,没有一个敢和她比的。要不是母亲有病,一时陷入困境,你给多少她都不会做的。我敢打赌,这是人家姑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光光头掏出一万元递了过去。妇人说,姑娘不在我这儿,我得亲自去接。你是等着呢,还是先按摩准备呢?光光头说,这么难得,那就先准备准备吧。 转移废铁的张国庆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八点多钟,昏迷了许久的王美兰,在邻居的照看下已经苏醒。她浑身像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靠着被子躺在床上。她闭着眼,无声的泪水缓缓流过苍白扭曲的脸。张国庆下车走进院子见废铁没了,少了许多油桶,断定白杨河公安分局已经来过。他看了一会儿空旷的院子,心里也空落落的来到屋里。刚刚平静的王美兰见了丈夫,扑过来抱住他的同时,哇——地一声哭得一泻千里。张国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地抱住老婆,眼泪也泉水般涌出来。王美兰说,你打我吧,骂我吧,是我没看好钱!我不该让他们进屋!张国庆捧着老婆的脸说,你说什么?钱怎么了?你再说一遍。王美兰声泪俱下说,电焊条袋子里的钱,不,不见了! 张国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不见了?丢了?王美兰点了点头说,那个光光头在里间问我话,其他的人在屋里和院子里到处乱翻。当我发现钱不在时,他们早就走远了。张国庆愣了片刻,旋即浑身的血液咆哮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的,仿佛肺也要炸了。我要杀了他们!他大叫着冲到厨房,操起菜刀奔向门外。 门外的西边是坠落的夕阳,和夕阳里寂静的连队,南边是萧瑟的秋野,东边是坟墓一样的沙丘。张国庆猛地醒悟过来,他要杀的人不但远在二百公里以外的白杨河,而且还是国家的公安人员。他明白他是以卵击石。哐啷一声,手中的菜刀在他明白的时候掉在了地上。他恨自己的懦弱。他一拳打在院墙上,流下了两行无奈的泪水。 二万元啊!那可是张国庆在浩瀚的大漠里,一天天一点点挣来的呀!那可是给老婆动手术准备的呀!没了,莫名地没了。像水汽蒸发了那样没了。老婆的心脏瓣膜换不成了,张国庆的希望水泡一样破灭了。张国庆若是像光光头说的那样,再坐上十年的大牢,十几年辛辛苦苦打造的家,不就稀里哗啦完蛋了?张国庆真的不敢想下去了。他在心里呐喊,不,我不想坐牢!我不能坐牢!我不去自首!不去,不去! 张国庆决定连夜离开新疆。 行前,他嘱咐老婆说,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王美兰点点头心想:这一别不知猴年马月才得相见,自己也该在刀尖上熬日月了,眼泪就涌了出来。但她还是说,放心去吧,我又不是孩子,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张国庆又说,还要好咱们的儿子,他可是我们惟一的财产了!王美兰擦了把泪水,嗯了一声说,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多带点钱。我和孩子等你回来,啊!张国庆说,别老想着我。我身强力壮的,又有修车、电焊、氧焊的手艺,到哪儿都能混一碗饭吃的。想想有家不能呆,一个人在流浪漂泊,不知要吃什么样的苦,何时才是个头,一颗悲愤却又无奈的心,早都碎成了八瓣儿。一把拥了妻子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王美兰抚摸着丈夫的头说,走吧,天不早了。我送你。 夫妻俩来到了院门外。夜色茫茫,凉飕飕的秋风很有几分寒意,头顶的星星们眨着眼睛。连队那边,有凄凉的狗叫声传来。张国庆再一次叮咛老婆,说,别舍不得花钱买药,也别忘了按时吃。你要是倒下了,我们这个家可就真的完了!老婆说,走吧,别老惦记着我。张国庆说,回去吧。老婆说,走吧。张国庆朝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说,回去吧,天凉小心感冒了犯病。王美兰一手抹着泪,一手扬着催他说,走啊!你走了我就回。看着张国庆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悲伤的心情再也无法控制,双手捂住脸呜咽起来。上了公路的张国庆,再一次回过头来看一眼那个灯光朦胧的窗口,那个乱七八糟,更像废品收购站却充满柔情蜜意的家,流下了依依不舍的眼泪。他在心里深情地说,再见了,老婆!再见了,我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