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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北方的寒意来得比南方早,立秋后天气明显变凉。 一方水土一方人,人与自然总是相互依存的。北方的季节就像北方的汉子一样豪爽干净,四季分明。 深秋的苍穹天高云淡,阳光披洒在山峦的每个角落,正以最为热烈的姿势为庄家作季节末的奉献。 漫山遍野的荆棘蓬荜也应季节之邀变得斑斓绚烂,让人谓然赞叹自然裁剪大师的毓秀钟灵。 唐晓风坐在救护车里遥望异乡的美景,内心感慨万千。她似乎从这绚烂的极致中嗅到死亡的凄艳。寂寥的叶之美将她的乡愁渲染得浓浓烈烈。 唐晓风来北方已有一段时间了。 她喜欢民风淳朴的北方。 与质朴的北方同事交往,她不用把丁点地心思花费在职场的争斗中。更不用戴着“高度文明”的面具,向所有喜欢与不喜欢的人展示千篇一律的“礼仪笑容”。 新的工作环境没有给唐晓风带来太大的压力与不适。 她与同事们相处融洽,彼此互敬互谅。 这个偏远的边疆县级医院与唐晓风原先所在的内地三级医院相比人情味是浓了许多,竞争的硝烟也少了几许。 凡事有弊利。在这人情味浓郁的大环境里人们相互包容,关系融洽。但同事间相互督促的意识相对淡薄,部分医护对诊疗安全的警惕性不高。 前些天值班,唐晓风接班时发现一浅昏迷的病人躁动不安。 经检查方知夜班护士为病人作膀胱冲洗后忘记开放尿管,而病人七八个小时没有尿也未引起当班护士重视。 倘不是唐晓风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一件事情更令唐晓风痛心。 前两天值夜班,晚上十点钟,一中年男子到科室要求值班医护随他到家接诊一老年病人。并说老人忌讳救护车,家属要求值班医护与他乘的士车前往。 值班医生打算与男子同往,被唐晓风制止了。 唐晓风对病人家属说:“我们不能与你坐出租车出诊。因为,无论出诊到哪儿,我们都要求人在车在诊箱在,三者缺一不可。所以,我们只能乘坐救护车出诊,这是我们出诊的诊疗原则。我理解你的苦衷,也敬佩你的孝顺。但是,无论情况如何特殊,我们都不能以破坏原则为代价,你说是吗?” 男子被唐晓风说服了,与医护同乘救护车前往。 病人的家是一幢五层楼的民宅。 四楼卧室凌乱的床上卷缩着一个瘦小的老妇人。 老人面色潮红,精神萎靡,正不停地低声呻吟。 病人家的楼梯窄陡,担架无法通过。只能嘱家属将病人背下楼。 到了病房,出诊医护与病房医护做了交接班,并说明不能为病人补液的原因。 病房值班医生见深夜来病人,甚是不悦。 他欠身朝检查床上看了病人一眼,连基本的体格检查都没做便对护士说:“今晚先观察,其他的明天再说” 翌日,唐晓风在电梯里碰见那个值班医生。 “昨夜,你们送来的老太太‘牺牲’了!”那值班医生毫无所谓地向唐晓风侃到。 “啊!怎么死的?!”唐晓风惊讶地问到。 “谁知道,上趟厕所便跌跤完了,害我们连瓶液体都来不及上呢!”那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到。那语气似乎还在怨愤病人不让他灌上一瓶液体才“走”,以免让人感觉从情理上有些说不过去。 “现在,人在哪里?” “死了,家属不拉回家埋了?!” 听完那值班医生的话,唐晓风倏然感觉一阵寒蝉。 她真不明白两个内科医护到底是怎么想的,病人病情如此危重不将其安置在抢救室里,却放在天远地远的大病房。还让病人自己上卫生间! 想起前一夜萎靡而瘦骨嶙峋的发热的老人,唐晓风感觉自己的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老人的滚烫体温。 看着这位年轻英俊的医生,唐晓风感觉自己的心在不断地往下沉,悲哀、愤怒、心痛、愧疚一齐涌上心头。自己眼前的这个靓医生忽然变得好丑陋。 唐晓风恍然悟到,当今医患矛盾尖锐不仅仅是因为病人对医疗风险认识的不足,而极少数医务人员漠视生命的态度也是个中因素。 从前,唐晓风从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寻找医护的自身因素,由此看来,她对“自己人”是过于自信和庇护了。 这件事在唐晓风的心底窝了许久。 每当她被这份愧疚和怨愤扰得思绪难平的时候,都不由得想起方玉儒。以及俩人一同出诊的日子。 唐晓风凝望救护车窗外,落日的余辉已经褪尽,太阳像只巨大的火轮悬挂天边,似坠未坠,定然而温暖。紫色的云霭涂在远山之巅,迷蒙苍莽,无际无垠却不荒凉。 唐晓风望着绚烂壮丽的落霞,惊愕得朱唇微启。 迟暮的壮美令她陶醉而感动。 都说热恋中的女人浑身都散发着迷人的妩媚。 其实,那是因为恋爱中的女人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此刻,唐晓风就是这样的女人。 昨夜,方玉儒在网上对她“说”,待他辞掉院长职务之后,便赴新与她再度并肩作战。 唐晓风知道方玉儒是个言道行必果的男人。 她正满心欢喜地等待这天早日来临。 遐思让时间过得飞快。 虽然,救护车已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大半天,唐晓风却感觉好似瞬间。 今天,他们接诊的病人是一名脑震荡的病人。 该患者两天前,在劳动中与人冲突,被人用镐柄磕到脑袋致头痛。 现在,病人神志清醒,一般情况好,没有呕吐现象。做了简单体格检查之后,医患一同随车回医院作进一步诊疗。 离开接诊的村庄,天已经擦黑。 救护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徐徐蠕动,缓如负重的甲虫。 当地政府响应国家建设新农村的号召。正努力实现村村通公路的目标。农民对政府的号召给予热烈响应。 各村屯之间像竞赛一般挖山筑路。要不是天公作梗,连降几场秋雨的话,以往人声鼎沸的工地,哪里会有这般死寂。 连下了几大雨,路面泥泞不堪,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蓄水大坑。被挖开的山体裸露出赤色的松土。 由于山体挡土墙已被损毁,不时有石泥块向路面倾落而下,路面变得狭窄。 救护车不得不像挑剔的千金小姐一般在屈曲狭小的马路上挑挑拣拣选些相对平坦的路来走。 可是即便是小心复小心救护车下坡行至山腰的时候,仍被一个宽深的积水坑卡住了。 车轮陷进深宽的坑里,进退不得。救护车前面还横亘着一堆小山一般高地塌方泥石。 司机坐在驾驶楼里,借助汽车大灯向车身周围看了路况。 救护车车身左侧靠山,右侧悬于路基边缘。救护车右侧的路面上有个五六十公分的缺口。而路的下面则是一条湍急的河流。 “没有拖车,光靠死轰油门,车子是难上来了!”司机艾尔。艾提一边吸烟一边自语到。 艾提的语音未落,一股来势凶猛的泥石流如脱缰的野马自山顶倾泻而下,击中救护车车身正中。 救护车在猛烈地外力作用下,右侧前轮一跃跨过路基缺口,后轮却悬于缺口中央,失去地面的支持力。汽车的电路也被破坏了,车灯瞬间息灭,车厢内一片漆黑。 艾尔。艾提惊慌失措地向车厢里的医护喊道:“汽车右侧后轮悬空了,怎么办?!” 出诊医生林莉是工龄未满一年的新手,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吓得魂不附体,抖抖瑟瑟地卷缩在座椅上,茫然失措地看着唐晓风。 病人及其家属更是惶恐至极,三个七尺汉子绝望地拽着唐晓风的衣襟哀求道:“医生,救我们!救救我们啊!”生怕一松手就会跌坠入万丈深渊中。 “大家要保持冷静!不要走动,尽量避免车身晃动!”唐晓风强作镇定地说到。 北方昼夜温差大。昼夜气温相差十几摄氏度。 昼间丽日温煦,如狗白苍,晚间则凄风凛冽如西伯利亚的寒冬。新疆有句“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民谚就反映了当地的日昼温差特点。 中午出诊耽误吃饭,医护两人一整天只吃了一顿饭。 唐晓风早已是又冷又饿。但多年的急诊工作经验使她了解,此刻病人及其家属绝对是弱者。自己不能因其身形剽悍而依赖他们。 此刻,医护的臂膀纵是再孱弱也得肩负起“医者父母”的责任。医者父母也!无论何时何地医护都必须像父母庇护孩子那样,保护病人的生命安全。 唐晓风从诊箱里摸索出观察病人瞳孔用的电筒。她手打电筒,认真地环视四周。 她发现泥石主要堆积在车身左侧。救护车后门尚可推开三四十厘米左右。人可以侧身从车厢钻出去。但动作必须轻缓再轻缓,小心再小心! 因为,汽车右侧后轮处于悬浮状态,稍有外力作用,救护车就会侧翻跌入河水湍急的深渊。 唐晓风搬起一块骨科专用木板撑开车门,使木板一端着地,一端架在车上。这样,路面与车厢即可形成可供人进出车厢内外的“桥”了。车门开启宽度有三四十公分左右,足够一人侧身上下了。 “林莉,你先下车吧!”唐晓风对出诊医生林莉大声说到。 唐晓风让林莉先下车的目的是让她下到路面接应病人。 “晓风,还是让病人先下!”林莉不理解唐晓风的用意,以为唐晓风把安全让给同志,把危险留给她自己。便不好意思先下车,执意让病人先下车。 “林莉,我们只有一人留在车上,一人下到地面才能应接病人。确保病人安全!”唐晓风见林莉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急切地大声说到。 “你先下,我在后头。”林莉谦让地说到。 “你先下!等会艾提要从驾驶楼里钻过车厢才能从后车门出去。你个子太小,拉不住他。让我在后面接他。林莉,时间紧迫,你别跟我推推让让的了!要再有一次塌方的话,我们便全军覆灭了!”唐晓风刻不容缓地命令林莉下车。 “大家动作轻一些!尽量避免车身晃动!”唐晓风嘱咐病人正确行走。以免车身晃动,翻下深渊。 几分钟后,林莉和病人及其家属安全地下到地面。 病人安全下到地面之后,唐晓风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病人下车后,唐晓风接着帮助司机艾提从驾驶楼里钻到车厢,再从车后门下到地面。 “艾提,你得先将肩膀搭在隔板上。然后再用双脚的力量把身体钻过来。” 由于隔离驾驶楼与车厢之间的玻璃隔板口太小,艾提的肩膀卡在玻璃挡板中进退不得。唐晓风急得不知所措。 “艾提,你先退回去把衣服脱了。这样,体积和摩擦力都会小一些。”唐晓风让艾提脱去所有的衣服。 “你把头伸过来,我扶住你的肩膀,你听我的口令配合,左--右---左,左—右---左。。。。。”唐晓风像接生小孩一样小心旋转艾提光溜溜的肩膀。 艾提的肩膀终于通过玻璃隔板,唐晓风抱紧艾提的两腋,使尽吃奶的力气,奋力将艾提的身体拽进车厢。 艾提的身体刚着车厢内,车身即刻猛烈摇晃起来。 原来,山上又发生塌方了。这次塌方比第一次塌的面积更大,泥石的流速更快,来势更猛烈! “塌方了!艾提快出去!”唐晓风急切地向艾提大声喊到。 “晓风,你先出去!”艾提也朝着唐晓风大声喊到。 “艾提,出去啊!听见没有?!”唐晓风奋力将艾提推出救护车外。 “哎呀-----!”艾提被唐晓风用力推出车外,车下的林莉颤巍巍地将他接住。 唐晓风手里的电筒在推搡之间,掉下救护车了。 车内瞬间一片漆黑,唐晓风还未回过神来身体便失去了重心。。。。。 “晓风!——”一声凄厉的呼唤声划破长空。 顷刻之间,唐晓风感觉自己像一只封缄蚕茧的蜉蛾,缄封的窒息令她无法呼吸,无法思想,热爱顷刻凝滞,世界至此荒芜。 下腹持久而剧烈地疼痛让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沉渐坠,似乎要坠入无底的深渊。周遭一片寂然。 黑暗中,她仿佛听到婴孩的啼哭和父亲的叹息。。。。。 春天,如期而至。 漫山遍野的雏菊竞相开放,像白昼的星星庄严地镶嵌在大地的绒幕上。 在这百花竞放的春天,谁都不会在意这些无名花的灿烂与凋零。但它们并不为此颓废不展,而是以最为卑微的姿势,虔诚地遵从一岁一枯荣使命,默默地点缀着大地的春色。 唐晓风静静地安息在这山花烂漫的原野。 每当黄昏时分,人们总会看见一个孤单的身影伫立在她的墓旁低声自语。 这个痴痴自语的男人正是方玉儒。 方玉儒赴新已经三年了。 人生的频繁变故早已令他心如止水。 如今,潜心研究医学以及怀念唐晓风是他生活的全部和存在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