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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顺着记忆的脚印行走,绕了个圈子,回到开头。粘滞沉重的泪水,蔓延到枕畔,知觉渐渐清晰,我感到有人渥着我双手。奋力睁开眼,见到三姐的睡颜,孩子般安逸纯真。白玉般晶莹的脸颊,浅浅的酒窝,挺直的鼻梁,欣长的睫毛,忽的,她的双睫微微扇动,她睁开眼,一片清明,恰似秋水长天。 “你终醒了。可要饮些茶水?饿吗?小炉上温着白粥呢。”她说着扶起我,动作轻轻慢慢,一种淡然的温柔。 “姐,”我忽然很想唤唤她,“姐,姐……” 她挑起眉,眼里有几分担心:“有什么不适么?先饮些白水吧,我去唤大夫来看看。” 我点点头,捧起她递来的瓷碗,温热的水滑入我的喉咙,在这春日午后的阳光里,在三姐的轻言细语中,那种随着记忆而来的黑暗冰冷,开始化去。 过了几日,身体略好,三姐当真教我写字,一笔一划,中规中矩,她教得仔细,我学得认真。唯一美中不足,就是看的、写的、颂的、听的满是佛音袅袅,叫人放下爱恨嗔痴怨,叫人莫有执念,少欲少求,叫人舍身饲虎,叫人立地成佛。 我看着堂皇庄严的佛像,摇摇头,若苍天有眼,若我佛慈悲,怎能容那权贵轻贱人命?为何任这人世兵祸不断?怎么会饿孚遍野?怎么会易子而食?我等俗物,于万丈红尘里苦苦挣扎,又怎样,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 何况今世之苦都看不到尽头,哪里还管来生?不如随性而为,快意恩仇!这些年来,困囿于一个又一个牢笼,今朝终看得通透,我所盼望的生活,不过是无羁无绊,与一二良伴,着布衣,执短剑,行走天下。 我抬起眼望向苍蓝的晴空,心驰神往。 心有所寄托,日子易过许多,我白日里习字抄经,采摘药材,晚间配药练功,为浪迹天下备些旅费。 不知不觉,梅树生出绿叶,再不见冬日的艳色。玉兰盈盈的盛开,一夜风雨后飘落,然后,阳光日渐温暖。篱外杏花正盛,枝头叶底,深深浅浅的粉色,我剪了几朵,本想在三姐的云鬓插出一片春色,忽而想起年少时喜尝的花蜜,行到背人处,翻身上树,身手不减当年,躲进新绿的枝叶间,拈了一朵轻轻吸吮。怕人瞧见,我微探着头,四处张望,庵后一条清亮的溪流,阳光下看来,泛着莹莹的光,爬上最高的枝头,我见到溪边一处农家,背溪的一面,围墙塌了一角,一名老翁,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一遍,起脚将落下的砖块踢起,平平整整码上墙头。 看到这里,心头一冷,这分明是当日,我为训练暗部人众脚力眼力时所定课程。李存勖的人已渗入此地了么?我忙计算时日,旧年十一月,思思与我初见,确定身份、约用了一个月,我中毒至今已有三月辰光,有了思思的安排,暗部人众的确可能做到无声无息的渗入了。 我惊出一生冷汗,虽然旅费尚未筹足,但此地不宜久留。我回到房中,急急收拾行装。暮色入城,三姐为我送来斋饭,坐在桌边陪我进食,我看着她一脸恬淡的笑容,想起那日她望着杨渭房间叹息的神情。 “姐姐,你,你当真心中只容得下佛么?你对渭,一点好感也无?” “这小妮子,今朝是怎么了?想念夫君了,可是?” “姐姐,是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我知她对我的撒娇赖皮神功无法抵挡,凑到她面前,盯紧她的眼,“说真话哦!不然天打五雷轰!” 她垂下眼,玉色脸庞,泛起一抹嫣红。 “姐姐,姐姐——” 她叹息,恢复了镇定,看着微微摇曳的烛火:“是又如何,非又如何,我早已看破红尘,过眼云烟罢了。” “不,不一样,你未曾看过,怎能说自己已看破红尘。云烟不过他人的眼,偏偏过了你的眼,便是与你有缘。你不说便是认了。”我看着她笑,“怎能叫你这如花美眷,空渡那似水流年!” 话音刚落,她起身要拧我,我忙跳开,绕着桌子跑。 “看你小猴儿似的!累得我——”她喘着气,脸上的红晕,艳若桃李。 三姐走后,思思前来探我,一付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什么话,就说吧。” “容夫人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事,老爷薨了。大少继位作了吴王,竟上门向少爷讨您。少爷说您出门礼佛,归府途中叫山贼抢了去,眼下不知所踪。大少将少爷软禁,是以这些日子,少爷虽听说您病了,却未曾来探望。我担心得紧,向少爷讨了前来照顾您的差事。您,您这病可有起色?头可疼么?可有想起些往日的事情?” 她紧盯着我的眼,想看出些什么。我哀哀凄凄地看着她:“原来如此。我这病,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往事仍记不起,所幸的是日常生活并无大碍。如今,有你来照料我,就更好了。只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府中。” “您,您对少爷有情?”她的眼中有一丝颤抖一丝犹疑,“我听闻当日大少封了城,威胁与您,还当您嫁与少爷乃是权宜之计呢。” 我笑笑:“渭他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或爱侣。我决计不愿离开他的,本想在此住些时日也就罢了,可如今……我在想想罢。思思,你于庵中出入千万小心,莫叫杨渥的人发现了。对了,你这孩子,今日倒对我与渭的事情有了兴趣,可是动了春心?” 她的脸噌的红了,一跺脚转身走了,回过头似羞还怨地望了我一眼,心中感叹,不知不觉,这丫头已是秀美娇弱,如花般的模样。 我这次若是要走,定不能如上次初时在高邑,后来在江都这般招摇,思思他们已进步如许,我只要留下一点痕迹,必会让他们追查到。不能回去啊,阿勖,我虽挚爱你,但见到你我就不得不想起我可怜的从元,他无辜稚弱地躺在冰冷的地底,我怎能原谅?离开,对你对我都是一种折磨一种复仇。 我盯着眼前的烛光,狠狠咬紧牙关,止住将流的泪水。然后提起笔,一笔一划地写信,托杨渭将我三姐接回府中照料,然后,绞下一把青丝,再取下他赠我的凤钗,包在一处。第二日吩咐思思送回府中。 思思一离开,我便也背上药筐如往日般出门去。药筐里装的却是前几日收拾好的包裹。我在山中慢慢行走采摘药材,发现了十几个岗哨,前几个我刻意现身教人感觉一切正常,后几个,我时而隐匿行迹,时而毫不掩藏,走出他们视线后,他们仍以为今朝这情形基本正常。 我找了个隐蔽处换上男装,一付游侠打扮,只是易容药物尚未来得极调配,只得先带上斗笠遮掩,等离开危险区域再做打算。 我以最快的速度,翻过了两座山头,却有一味用来制易肤丸的兔尾草没有找到。我将就着制药,也不知效果会有什么差异。匆匆服下,两个时辰过去,全身肤色皆变得暗沉,往脸上加些皱纹龟裂,再揣摩好勇斗狠、豪气冲天的神色,水中印出的果然是江湖中人的模样。我兴冲冲地向最近的市镇行去。 天气渐热,行了没多远便觉汗流浃背,走到市镇前,排着队等候检查,几名兵士若有若无地在我身上扫视。我挺起胸膛,假装毫不在意。 后面有人小声议论,日前这宣州城中有名游侠儿斩了一名小吏的臂膀,因而盘查格外严密。我只得苦笑,这真是,唉,我偏偏在此敏感时刻扮了个游侠儿,看来入城后需再换装扮了! 不知不觉,脸上冷汗淋漓,举袖擦拭一番,才觉稍稍适意。进城的队伍缓缓前进,我终于到了城门口。那两名检查的兵士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讲着笑着翻检行李,抬头看我,忽的立住,一动不动,好似入了蛊。我皱眉,哼了一声,两人猛醒,通红着脸孔,不敢抬头。 想想这情形不对,我心中暗自叫糟,那兔尾草起的必是稳定易肤丸效果的作用,这下子,面容定已恢复旧观,忙压低帽檐,匆匆离去,想着要寻间客栈入住,托小二买些药物、衣衫,换好装后,再兑换张银票,租一辆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