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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我的少年生活
人的一生都会留下自己的足迹,但各自的经历又千差万别。或生活优裕,诸事顺畅,家庭美满;或穷困潦倒,如在狂浪中撑船,甚至坠进深渊,在郁闷、孤独、凄惨、无助中了此一生…… 我就是属于这后一类中的一个。现在我才真真正正地体验到了什么是“心碎”、“心死”,“人生如梦”、“往事如烟”的心境了。 我出生在杏树沟口、漠稜河边的一个篱笆院里。和普通人一样,也有过幸福的童年和美满的家庭。我家有坐西朝东三间草房,院子中间铺了一条甬道,甬道两边砌有花墙,把院落分成两半。其中种有杏树、李子树,马莲,芍药和各种花草。春天,粉色的杏花、白色的李子花挂满枝头,清香扑鼻。我时常折下花枝给妈妈、姐姐戴在头上。夏季,芨芨草、鸡冠子、胭粉豆等各种鲜花五颜六色开满庭院,招来蜂蝶翩翩飞舞。特别是秋天,石柱子、夜来香、扫帚梅等耐寒花草开得更加旺盛,和挂在墙上的一串串红辣椒、放在墙脚下的黄黄绿绿的倭瓜相互辉映,把整个院子点缀得有声有色,生气勃勃。 夏天和小伙伴到后园子外面的河里去嬉水摸鱼。打“狗刨”、大“漂仰”,游泳比赛。冬天穿上“脚滑子”到封冻的河面上去单腿滑冰,用铁钎子撑爬犁。游泳呛了水,在冰上跌倒磕破了头,全都不在乎。晚上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听着火车由远而近的隆隆声进入梦乡。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只身一人由山东逃荒来到这里。当时杏树沟煤矿刚刚兴建,爸爸就给煤矿运粮、买菜、搬运器材积攒点钱,置办了这个院落和河西的三垧地。我爸爸和我妈妈就是在这个小院里成亲,生了我哥哥、姐姐和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恬静安适、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度过的。解放后,哥哥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随军南下,抗美援朝后,转业在外地工作。我的姐姐是细高个儿,白面庞,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干事麻利,待人和蔼。姐姐待我比妈妈还周到。早上帮我穿衣洗脸,给我盛菜端饭。闲时陪我到河边扑青蛙捉蜻蜓。晚上给我洗脚捂被,躺在炕上讲故事哄我睡觉。她从来没有对我冷言冷语过,总是满足我的各种要求。在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出嫁到离我家二十多里远的拉网河村。我与姐姐的感情最深,她出嫁后我经常躲到无人的地方去偷偷地哭。后来一有机会我就跑到她家去看望她,见面后她总是把我搂在怀里,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问这问那,时不时地亲亲我的面颊,甚至高兴得流下眼泪。 姐姐出嫁以后,家里变得特别冷请。爸爸经常一个人坐在花墙边的小板凳上,眼睛望着天边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言语比过去更少了。妈妈那圆圆的脸上增多了许多皺纹,鬓角上长出一绺白发,时常把姐姐穿过的衣服从炕柜里掏出来一件件地仔细看,再细心叠好放回柜里。还不断站在篱笆门外向南面山边的小路上张望。在那个年代出嫁的姑娘是不能随便回娘家的。 在我稍大一点以后,就代替姐姐帮助爸爸到地里去干活。春秋两季,爸爸总是把从青年时代留下的那条已经变得灰白的辫子盘在头上,再在上面包一条毛巾代替帽子。上身穿的粗布蓝夹袄,已经洗得退色,大襟上钉着几颗磨得锃亮的小铜疙瘩总是都牢牢地套在扣襻里边。腰间紧紧束着一条布带子。夹裤的膝盖上补钉摞着补钉,肥大的裤脚总是扎得紧紧的。一双家做的厚底“傻鞋”,鞋跟儿已经磨得又薄又偏,为了穿着跟脚用两条鞋带系在脚脖儿上。夏天,只是把夹衣换上单衣,头上的毛巾换上一顶沿了白布边儿的尖顶草帽,腰带和裤脚带定然不能去掉。每次下地,都是爸爸抗着工具、提着饭篮子走在前面。在路上,不论他落我多远,或他夹在人群中间,只要看见他那矮瘦又微微驼背的身影和后腰带间插着一根乌木杆儿、玉石嘴儿、铜烟锅儿的长烟袋杆儿下面还吊晃着一个鹿皮烟合包,就会毫不迟疑地认出我的爸爸来。 每次到地里去干活乘船渡河的时候,他总是严厉命令我必须稳稳地坐在船中间。他则站在船头上用手攀在由河两岸架起的钢丝绳上,一把一把地把用铁链子锁定在钢丝绳上的渡船摆到对岸去。 种地的时候,爸爸刨埯我撒种、培土、踩格子。蹚地的时候,我在前面牵着牲口,爸爸扶犁。铲地和割庄稼的时候,爸爸在前头包一条半垄,我在后面只铲或割半条垄。他手把手地教我农活,做样子给我看,但说明不多,多数是用眼神代替语言。 有一次,我家地里的苞米刚出红缨,邻地里的苞米已经灌满浆可以食用了。我想掰两穗拿家去尝尝鲜。手刚伸出去就听背后一声怒喝。回头一看,爸爸的两支眼睛像喷出两股烈火一样直射着我。我赶快低下头,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爸爸没有说话,又默默地干活去了。这件事,当时在我的心灵里产生巨大震撼,它牢牢地刻在我的记忆中。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感受到它的珍重。 我家邻居有个学生比我大四岁,他细高个儿,长胳膊长腿小脑袋。因为眼睛细长白眼球大,很像个盲人又姓谷,学生们给他起个外号:“谷瞎子”。有一年夏天“谷瞎子”跟我说:“走,我领你到杏树沟里矿区去逛逛。” 我虽然生长在杏树沟口,可当时还没到杏树沟里去领略过煤矿的风光。所以,我就高高兴兴地随他去了。在路上他对我说:“哦,你爸爸是富农,你是富农崽子。你叫冯富,是不是你长大了也要当富农、地主哇?” 然后拦在我的面前,眯缝着死鱼般的眼睛,龇着两排发黄的牙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看到他这副嘴脸恶心得我要吐,同时心里隐隐作痛。我对富农这个词非常反感。解放前,农忙时节地里的活爸爸一个人干不完,怕误农时曾经雇过季节工,又因为爸爸为人耿直,不善应酬,在河西种地时得罪过人。所以土地改革的时候,爸爸被河西村农会揪斗了十多天,被分走了一头耕牛和部份农具。土改复查落实政策时,因为我家财产不够富农条件,加上我爸爸在本村的人缘好,经常接济困难户,就把我家的成份由富农改定为富裕中农。当时阶级阵线特别分明,富农是被改造的管制对象,而富裕中农是团结对象。“谷瞎子”说我是富农崽子又想当地主,使我感到受了很大污辱。因为爸爸被斗争过,我又不敢理直气壮地同“谷瞎子”争论。于是我就避开他的目光说:“谁不想过富足的日子啊,你看人家工人老大哥生活条件就是比我们好,将来我们也去当工人。不论干什么都得吃苦卖力气。整天东游游西逛逛,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的人,不论到哪里都讨人嫌,多喒也别想过上好日子。” “谷瞎子”家虽然成份好,可是他爸爸不务正业,也在村里受过批判。我说这些话是敲打他,杀杀他的气焰。“谷瞎子”听了我的话,眨巴眨巴他那死鱼般的眼睛,很不自然地挠挠剪得像伞帽的头发说:“对对,将来咱们都当工人去。” 杏树沟南山脚下有一条铁路,不时有火车头拉着几节车皮“咣噹,咣噹”地驶过去,火车走出去挺远还听得到安在火车头烟囱后面那口铜钟发出有节奏的“噹噹”声在山间回荡,悠扬悦耳。北面远处圆圆的山顶上竖着一个大架子,下面有些房子,“谷瞎子”说那就是一个矿井。 南面的山坡上长有各种树木,一片翠绿。树丛中散落着用木栅栏围护着的俄式平房,西方情调很浓。“谷瞎子”领我走进一个小院,盛开的花草五颜六色,满园飘香。他踏上有三个木台阶的门台,伸手从门斗边上一个小方洞中扯出一根绳头来连拉几下,门斗里传出门铃声,随着就有人答应着开了门斗的门。“谷瞎子”龇着牙回头看看我,同时用手指勾我两下示意跟他进去。 走过门厅进入客厅。室内地板红油透亮,木墙裙漆成桔黄色,白墙白棚,显得房间雅静大方。高大的木门装着大铜拉手,两层对开的窗子镶满玻璃。屋角里放着一个雕有葡萄等精美图案的紫檀色大橱柜,透过上面的玻璃拉门看到里面摆放着酒具、茶具和各种瓶酒。屋子的另一边,放着一张“拉桌”,桌上玻璃盘中分别盛放着凉杯、糖罐和糖果。“拉桌”四周,放着几把曲木坐椅,样式别致。 主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洁净的工人装,是“谷瞎子”的婶娘。她客客气气地让我俩坐下,从凉杯里倒出水来给我俩喝,从玻璃盘中抓出一些糖果给我们吃。在询问了“谷瞎子”家庭近况以后,要给我们做饭吃,被我再三地谢绝了。 “谷瞎子”对他婶娘说了我们俩人想在唸完书以后到矿里来当工人的愿望。他婶娘说,现在国家建设需要大量煤碳,为了满足国家对煤碳的需要矿区正在努力扩大生产,用人的地方很多,到时候一定为我们负责介绍工作。她要求我们要好好唸书,有了文化才能当个合格的工人。“谷瞎子”的婶娘对我俩讲了许多勉励的话,雖然不能完全听懂,大意是明白的。感到特别兴奋。走的时候“谷瞎子”的婶娘给他拿了一兜子食品,还给了我一个从没见过的“大列巴”。 第三年“谷瞎子”就进矿当了工人。青少年时代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也对我的一生走向产生了重大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