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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印雨若家祖传的房子是一座二层楼房,看起来有很久的历史了,一派古朴沧桑,细看又精致典雅,雕栏画柱,檐牙高啄。大概他的祖上是个有钱的地主,楼房里也定有过繁华的景象,而如今只有雨若和我守了一座大房子,不免觉得空旷了点。 房子在城市边缘的一快低洼地上。城市被公路围成了一个矩形,房子就是这个矩形一条边延伸出的一点。这个点和马路只隔了一片宽一里左右的树林。房子就处在树林中间的一块低洼地上,另外三面也是树林,把楼房与林立的公寓楼隔开。可能是政府不想破坏这片树林,所以这楼房也得已保存至今。 那天我搬进这座楼房时,钻进树林站在房子门前,我仿佛进了被固定在这里的几个世纪以前的时光里,一股苍桑扑面而来,我不自禁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雨若笑我犯傻,莫名其妙的磕头。 可是在夜里,尤其是深夜,雨若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写着写着就觉得屋子里的空气被谁吹过来呼过去,隐约有股阴风,却吹不起我的衣发,掀不动我的纸张。莫非这阴风寒气是由心生?我这么想时,我感到被什么东西看了一眼,皮肤上有小虫爬过的瘙痒,耳边又响起蛇游进草丛的细碎声。我的汗毛一根一根站了起来。放下笔,睁大眼睛看着被日光灯照得透明的房间,等待着某种恐怖场面的到来! 我又希望我是在自己吓自己,我有种人类与生惧来的惧怕鬼神感,所以就算此时我所崇拜的太白现世,我都会被吓晕的。因为他不是人,是鬼,而我是人,人是应该怕鬼的! “砰……”楼下又传来熟悉的开门声,我知道是雨若回来了。她总是出现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我赶紧跑下楼去迎接她,可这次她没有带着熟悉的倦容出现在门口。门大开着,没有人,外面的风一阵阵刮进来,屋里的空气一颤一颤的,似乎是心在跳,又像是谁在我身边无声地踱步。我深吸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壮着胆去关门。手碰到门的那一瞬间,眼前闪过一道红影。我“啊”的大叫了一声,只觉得血往脑门子涌,两脚本能地往后退,以便能离恐惧远一点,再远一点。 再远一点,雨若突然出现在门前,她手里捧着红玫瑰,看着惊慌的我说:“怎么了?看到玫瑰花用不着这么大的反应吧。”我这才注意到那抹红影是她从门外伸过来的玫瑰花,她一直躲在门外。“今天是情人节,我想给你个惊喜。”她往我走来说。我又后退两步才反迎上前。 “你吓死我啊!”我说,“什么惊喜?有惊无喜!”我抱着她,自己却软在她怀里。 过了十二点了, 该是二月十四日凌晨了,情人节到了。 今年的情人节就在恐惧中开始了。和她缠绵了一个小时,把她哄睡着了,坐在书桌边,看着花瓶里的玫瑰花,我想起去年的情人节。相恋了四年的爱人送给我一支红玫瑰,然后说了声“保重”,就钻进了一辆小车。车开走时,我看见她抱着开车男人的脖子。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失败。那朵玫瑰,我用脚把它和掉在地上的眼泪一起跺烂。 而书桌上的玫瑰,我正用手一片一片剥落它们的花瓣。飘落的花瓣像是一件件袖珍的女人红肚兜,在我的文章上一分一秒地让死亡吸干它的鲜红。有一天它们不再鲜艳,化了春泥,没了踪迹,而我的文章却因为吸了她们的血液,微张开艳红的小嘴引诱着世人。 上午,我摇了摇昏沉的头脑,睁开了眼,看着阳光像是个懒洋洋的妇人,伸了一个扰人的懒腰,然后在房间里轻跺着步。我的心情跟着舒畅起来,昨夜的恐惧已经被这阳光诱人的身段遮住,再看不见。我闭上眼享受这份惬意,不想起床。 雨若早起来了,出门买了点心,回来又熬了粥。看我醒了,她把早饭盛在餐桌上等我起床吃饭。我还是没有一点起床的欲望,这也不能怪我,我差不多每天夜里都要写作到凌晨二三点才搁笔睡觉,所以压根就没打算要吃早饭,可是她还是每天都早早起床煮早饭。她说此时她觉得她是个妻子,是个普通的女人。 我问她普通的女人就要做早餐吗?她说:“你不希望我给你煮吗?我还想为你烧一辈子呢。”这话在我的文章里比什么都多,可我听起来却很感动,我能很实在的从她的这句话里感觉到她对我的爱。这时候我已经抛开她妓女的身份,用一种丈夫怜爱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妻子,心中涌出一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冲动。 这就是爱情。 可是爱情不能让我在没有她的下半天里不去想她的职业。她做那种营生不是她的错,我不能让她摆脱这种职业,那就是我的罪。作为一个男人,我无法不自卑。我常问自己怎么会混到要靠妓女养活的地步?答案是什么呢?难道真的就是为了世人眼中神圣的写作吗?是为艺术?为祖国的文化事业? 爱情也不能让我消除对这座楼房的喜爱和恐惧。白天里,它在林立高楼和苍天古树的阴影里古朴又安详平和,像是个看透世俗的老人,蕴藏着无穷的哲理。深夜,它又像是一具僵尸,不时传来可怖的信息,让我觉得危机四伏。但出于对雨若的偏爱,我始终觉得这种恐惧是我心灵的创伤在黑夜中的复活。 我惧怕这种复活。 终于有一天,我向雨若提议把楼下的房子租出去,我们两个人要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她吻了我的脸,偎在我怀里柔声说:“你是这个家的主人,要想怎样做就怎么做,大权由你掌。”我感动的回吻了她一下。 第二天,我在门上用我得意的楷书写下“出租”两个字后,点燃一根烟,踢踏着拖鞋去长途话厅给父母打电话。我的父母是贫穷山区地道的农民,他们一辈子不知道柏油马路是什么样子的,更不用说什么电视冰箱,但他们知道电话。我出外上大学了,为了和我联系方便,他们卖了四头猪才装上了一部电话,这也是村里唯一的电话。我这个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却为了自己的爱好选择了念汉语言文学专业,结果毕业了连工作都找不到。刚选专业时,我以为出来最起码也能做个文秘,不至于没饭吃,我也这样很乐观地跟远在山村的父母这么讲。父母不知道什么是汉语言文学,什么是文秘,他们听到有饭可吃,就很高兴了。我知道他们从我上大学开始就向村里人吹嘘他们的儿子在省城有饭吃了,有出息了。待到毕业找工作时,我才发现以前我的想法是多么幼稚。那些报刊,出版社看不起我的文章,不用我;那些公司、企业招文秘也都要女人,而且还是漂亮的女人。结果我没有工作。因为这次找工作的耻辱,我曾专门写了文章骂那些色狼老板,也“规劝”那些漂亮女孩子,考大学选专业时,只要选文秘,报中文,保管比造原子弹还赚钱,因为你们不是普通的花瓶而是上了釉描了彩的高级花瓶。这篇文章照旧没杂志社用,我也不见怪。拿到退稿,我放在火上烧了。那一刻,饿着肚子的我决定与这不能塞饱肚皮的文学决绝。可我这个文弱书生还是找不到工作,也没脸回家,便只能流浪在大街上。这时,上天把雨若放进我的生命里。 我知道这是上天要告诉我:你只能写作。 电话拨通了,听到父母的声音,所有的屈辱和痛楚都不能用坚强两字来掩饰,我的声音有点哽咽了。我多想回到他们身边。可我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会很快有钱的,到时把他们接来城里住。 电话那头父亲笑着,母亲哭着。 我也想很快有钱,有很多的钱,我以为我有这个实力的。我跟雨若讲,我想自费出版我的一本小说。雨若很开心,她把她的存折给我说:“现在你是这个家的主人,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我相信你。” 我拿了她一万元,印了一千本书。当我把书运回来堆在家里时,我跟雨若都兴奋得好象看见码在那里的都是一张张的百元钞票。雨若那天也高兴的没去上班,她吻着我说:“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好象看到我的光明就要到来了。” “不是好象,是的确。” 我说,“从现在开始我养活你。” 她把我拉进她体内说:“我等这一天等了五年了。” 结果我跟她都失望了。 我把书托给一些书店代卖,给他们回扣。每本一百五十页的小说,我只卖十元钱。我想我这样亏本的卖,总该有人要吧。只要能有读者肯看,那我以后的书就有市场了。 一个月后,那些书店老板又把书给我运了回来。一位老板跟我说:“兄弟,不是我不帮你卖,实在是卖不出去,现在的人都浮躁的很,谁还有心情去看文学作品?再说现在写小说的还特别多,你托给我的小说,既无色情描写,又无环环悬念,什么新奇的地方也没有,更加没有人买了。”那老板说完后还加了一句“真不知道那些搞纯文学写作的人怎么想的,他们就不知道搞这行不等于找死吗?” 我很庆幸没有告诉他我就是这书的作者。我有点无地自容。更让我无地自容的是,当雨若回来后,她看着那又堆回原处一本也没少的书,朝我笑了笑说:“没事的,我相信你。” 我知道她的话里一点讽刺的意味都没有,她想表达的是对我的支持。可我还是觉得羞愧。我说过要养活她的,现在看来暂时是不可能的了。 那夜雨若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很快睡着了,而我却坐在书房里,看着那堆在角落里的书,久久不能压抑胸中的郁闷。也许以前那些出版社、杂志社的板们、编们不用我的文章是正确的。我的文章真的没有市场的,我也许该改改我的写作风格了。但是我需要迎合这世俗的社会吗?我不甘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