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雷回到团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常虹，尽管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联系了，但能和她在第一时间分享的大事，还得是常虹。电话中他情绪激动，滔滔不绝，把自己在北京的所见所闻，所言所行，所想所思，一股脑地讲给了常虹，洋洋洒洒说了足足半个小时。

　　电话另一端，常虹似乎很安静，除了时不时的简单应答一两下，远没有高大雷所期待的那种反映。他有些奇怪，这种另人振奋的消息不会不让常虹激动的。

　　电话最后，当高大雷说要抽空把自己整理的一本《诗抄》捎给她时，常虹终于说话了，声音竟然有些沉重：“大雷，告诉你个事，臧世刚被师里审查了。”

　　高大雷懵了。

　　“这段时间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起这些事，千万不要提你去过天安门，千万把《诗抄》藏好，千万记住喽。”常虹连着说了四个“千万”。

　　高大雷一时还没有适应这突然的变故，就像火热的脑袋上凭空浇下一桶凉水，明明激灵一下，却还暮暮的：“为什么？”

　　“你千万要谨慎。”常虹又补了一个“千万”。

　　正在大地里干活的高大雷突然被仇永和叫到了办公室，要他陪袁指导员去团部办事。事情好像挺神秘，就连袁指导员也不知道什么事，这让高大雷有了一丝不安。他不再吱声，任由颠簸的热特把他抛来抛去。

　　袁指导员告诉高大雷自己先到团部看看什么事，让高大雷午饭后到团部找他，这正和他意，从北京回来后他直接回了二十一连，没来得及看看刘书勋和张建，也没来得及到基建连。

　　基建连宿舍静悄悄的，高大雷推门问了一声，一个人躺在炕上吞云吐雾的人抬起脑袋。目光和高大雷对了个正着，真是冤家路窄，此人是陈晋环。

　　高大雷想退出已来不及了。陈晋环先是一愣，然后冒着一身的酒气高叫着跳下炕，像是见到了老朋友：“呦，高大雷高看守，干哈来了？”

　　高大雷有些不自然：“白保池、鞠以强他们上哪干活去了？”

　　“干鸡毛活呀，白吃饱回北京探亲了，鞠胖子现在可牛大了，在办公室写他妈讲用稿呐，就他那熊色样儿的，也成学《毛选》积极分子了，真不要脸，全妈抄的。”一连串的脏话从陈晋环嘴中窜了出来。

　　高大雷不想和他多说，但还是出于礼貌地问：“你也住这个宿舍？”

　　“操他妈的，朱庆生说团里说的不让俺们坏人回家，扯王八犊子，单身就不让回家啦？每天晚上开会他们坐着，让我和小韩在前面站着。我就不上班，我天天肚子疼，看他们能把我咋样？”陈晋环边说边用脚踹炕沿，炕沿上的土哗哗地落在地上。

　　高大雷这时才清楚，韩立春的命运并没有因为脱离劳改队而有丝毫的扭转，她依然过着屈辱的日子。

　　“高大雷，有件事哥们得跟你说清楚。”陈晋环红着脸，摇晃着脑袋往凑了凑：“那次为了小韩，你让我当众栽了跟头。今天我高兴，就不翻旧帐了，但我心里的话得跟你说说。你先老实告诉我，你跟小韩有没啥事吧？”

　　高大雷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反问：“有什么？”

　　“没啥就好，我压根就不信，冰天雪地都冻蔫巴了还能干那事。”陈晋环邪眉瞪眼的歪着嘴，按着自己的思路接着说：“这世道就是臭鱼找臭鱼，烂虾找烂虾，王八专找癞蛤蟆，不是有家就不用住宿舍了吗？我立马就和韩立春成了家，我俩不就都有家了吗？你说咋样？”

　　高大雷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他抬起眼皮，从进屋开始，他还是第一次与对面这双浑浊的目光对视。他原不想看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但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他要从对方眼神中看看这句话的真伪和份量，但他马上就确认了自己的担心。眼前的目光中透露的是凶、是狠、是浑，这是一束笼中困兽的目光，是一束豁出性命的目光，是一束歇斯底里的目光。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异样，当初面对这个恶棍向他挑衅时，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怒目而视，没有一丝一毫的退却。但今天，他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制服这个人的时候，他却有些畏缩了，担心了，恐惧了，这种心理好像从来没有过。甚至在成百上千人武斗的混乱中，面对上下翻飞在头顶上的大棒，他也没有含糊过。可现在，他的目光虽然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的眼睛，但他却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自己的眼球正在游离，目光正在涣散，视线正在收缩，他就要挺不住了。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吧？”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挣扎。声音软软的、颤颤的，从嗓子眼发出的声响没有一点根基。

　　“她敢不答应，借她俩胆。”陈晋环栽歪着膀子，全身一颤一颤的，把浑身的痞劲儿抖落得哗哗作响：“王股长说了，只要小韩点头，天王老子都不敢放屁，我怕谁？”

　　“我告诉你，你别欺人太甚。”声音依然软软的，颤颤的。

　　“是，我就欺负她了，咋地吧？”陈晋环夸张地狠命点着脑袋：“见了老实人不欺负那是王八蛋？小韩倒老实，谁想欺负就欺负，谁想指使就指使。我不行，别看咱这熊样儿，组织欺负我没辙，可小百姓没门儿，我给小韩气受行，别人试试？灭了妈的满门。”

　　“你知不知道她是谁的姑娘？”高大雷脱口冒出一句，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极没味没劲。干嘛提他呢，那是个比陈晋环更没人性的坏蛋，难道自己真是山穷水尽了？

　　“不就冯大埋汰吗？甭吓唬我。恋爱自由，就许他乱搞，我们坏蛋就不能有家啦？再说了，他算小韩啥人？要不是他，小韩能这么惨？你去问问小韩，她是愿意让我糟践，还是愿意认那混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