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清的新家就在团部办公室后面的第一排，是前年刚刚盖好的，为了领导们工作和休息方便，团里的几位主要领导都住在这里。这趟房子，可以算是Ｗ团最豪华的住宅了，五零厚的红砖墙，青灰色的水泥瓦，双层松木玻璃窗，比起周围用土坯砖和拉和辫攒起的房子，真是鹤立鸡群。据说屋里面更加讲究，墙面的下半部是用油漆刷的绿色墙围子，地面铺着很少见的水磨石方砖，顶上吊着不刺眼但却贼拉亮的荧光灯。这趟房子还是专路供电，每当晚上九点，大发电机停机以后，整个团部一片漆黑，唯独团部办公室和这趟房依然会灯火通明。

　　韩立春还没进过这么漂亮的房子，要不是今天这事儿，她甚至永远也不会走近这里。

　　冯友清家住在最东头，三扇窗子只有东边的灯亮着，她很侥幸，因为她听小田说过，他住在最东头。

　　韩立春悄悄的走到窗前，轻轻的敲了敲玻璃。

　　“谁？”屋里传来韩立田的声音，有点粗，有点横，还有点烦。

　　“小田，是我。”韩立春压着声音说。

　　窗帘撩起一个角，一个宽大的身影贴在窗前。没有激动，没有兴奋，有的只是及其冷静的询问：“你咋来了？”

　　韩立春有些失望和伤感，姐弟俩最少半年没有见面了，没想到弟弟竟会是这样冷漠。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只是使劲的招手，让他出来说话。

　　韩立田好像并不打算出来，他推开一个窗缝，把一只耳朵向前靠了靠：“啥事快说，一会儿叔该回来了。”

　　韩立春再也顾不了许多，一把拽开窗户，纵身跳了进去。然后拉上窗帘说：“你快帮姐办件事，去他办公室一趟，把一本手抄的诗集给我拿出来。”

　　韩立田没听明白，愣愣地还等着听下文。

　　“快去呀！”韩立春捶了立田一拳。

　　韩立田懵懵懂懂的问：“啥诗集？他现在就在办公室里，我咋拿？”

　　韩立春太着急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到，她拍了一下脑门，一脸豁出去了的神色：“这样，你就说，让他回家一趟，就说我找他。等他一出门，你就找，记住，是一本手抄的《诗集》，好像是有关周总理的。”

　　韩立田这时好像才明白了，姐姐是让他去偷东西，而且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韩立田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畸形的家庭里，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印象当中父亲就是蔫豹子，他隐约记得母亲领着姐姐和他住进了冯友清家时，他才五岁。开始，他学姐姐，不理冯友清，后来母亲被抓走了，他就跟姐姐一个屋睡。有一次当着他的面冯叔提出要和姐姐一块照顾他，姐姐没答应，后来姐姐也被关起来了，家里就剩下他和冯友清两个人。他很害怕，害怕冯友清也会把他赶出家门，或是关到监狱里去。他开始当他面管他叫爸，背地里管他叫叔，他收拾卫生，做饭劈柈子，从不提母亲的事，更不提姐姐的事，努力地讨冯友清喜欢。

　　冯友清虽然对他不怎么好，但却始终没赶他走，而且一直供他吃喝上学。他和冯叔每天最多晚上能见上一面，一星期最多说上三句话，他们各自呆在自己屋里。韩立田习惯这样的生活，不如说是喜欢这样的生活，他愿意一个人呆着，希望冯友清永远想不起他，直熬到自己可以独立。

　　他不恨冯友清，也许过去的怨恨是妈妈和姐姐影响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早已忘记那些怨恨到底是什么了。现在，他明白当初冯友清劝姐姐跟他一块照顾他是什么意思了，但他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只要能够换得安逸的生活，做点牺牲又有什么？从这个道理上说，他觉得妈妈和姐姐比冯叔更对不起他，妈妈是破鞋，姐姐是反革命，这两座大山直压得他透不过气。她们丢尽了脸，要不是冯友清这个团政委收留他供养他，他真不知该怎么活。

　　现在姐姐竟让他去做背叛冯叔的事情，他不情愿。

　　韩立春已经急得冒火了：“小田，快点去，要不来不及了。”她摇晃着弟弟的胳膊，突然有了一种正在乞求陈晋环的感觉，陈晋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但她相信，如果这时她让陈晋环去办这事，他一定会蹦着高、打着滚去的。

　　她吓了一跳，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不错就是弟弟韩立田。她竟没有注意到，弟弟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一个矮矮瘦瘦的小干巴鸡，眨眼就成了一个粗粗壮壮的小伙子，这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对自己的这个一奶同胞已经是太生疏太生疏了，生疏得除了在理性上还知道有这么一个弟弟外，实际上已和路人差不多了。

　　汗水正顺着后脊梁向下流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高大雷的命运还能掌握在韩立田的手中。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骨架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子一下瘫软在地上。

　　这个场面把韩立田吓了一跳，他一边用力拽姐姐，一边压着声音叫喊着：“你咋了，咋地了？”

　　“你甭管我，甭管我，没想到我今天会死在你的手上？”韩立春真的是绝望了。

　　“到底咋回事？真的这么重要吗？”韩立田胆突突地问。

　　“重要！这是一个人的命呀！”韩立春抓住韩立田的腿。

　　“如果我被发现了咋办？”韩立田颤颤的声音。

　　“我用我的命换你。”韩立春的话冒着火苗。

　　真凑巧，冯友清的办公室里没有人，可能是去开会，可能是在其他领导办公室，也可能只是上茅楼了。总之韩立田轻而易举的就在桌子上找到了那本诗集，他迅速的溜了出来，快步向大门跑去。

　　王小兵正从大门外往里走，韩立田收拢脚步，迅速把材料塞在背后，像往常一样的叫了声：“王、王股长。”

　　王小兵奇怪的打量了一下韩立田：“干吗来了？”

　　“我找，我叔。”韩立田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声音是颤颤的。

　　王小兵一把挡住韩立田：“来吧，在我那屋呢。”

　　韩立田背着手扭了一下身子：“不了，不了，我就是问问他几点回家，好给他热饭。”

　　“喝，没白养，还真孝顺。”王小兵像长辈一样的轻轻扇了韩立田后脑勺一下：“不用了，刚才食堂给我们送饭了。”

　　韩立田匆匆忙忙跑回家，把诗集塞进韩立春手里，韩立春感到手里的本子在抖动，她紧紧的抱了弟弟一下，心疼的擦了擦立田头上的汗问：“他没来？你没告诉他我在这？”

　　“他没在屋。”韩立田依然气喘吁吁。

　　“太好了，碰上人没？”韩立春一边往后腰上塞材料，一边问。

　　“出来时碰上王股长了。”韩立田遗憾的摇了摇头：“他肯定怀疑我了，因为我从来不上办公室。”

　　韩立春迅速的思考了一下说：“小田，材料明天早上五点我给你送回来，就压在柈子底下，你想办法再给送回他办公室去，实在没机会，你就塞他包里，行吗？”

　　“你赶紧走吧。”韩立田就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