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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暴风骤雨暴风骤雨(一)
忽然间,高大雷所在的校园里就铺天盖地贴满了大字报。紧接着上级派入工作组,一夜间,各中学的大字报被全部清除。矛盾在激化,在升级。几个回合下来,红卫兵就扎上武装带,带上红袖标。S中一百二十多名教职员工被筛选出来,剃了头、挂了牌、隔了离,并起了统一的名字,叫“牛鬼蛇神”。 每天早上,这些“牛鬼蛇神”们在自己学生的羁押下列队成行,高唱《牛鬼蛇神之歌》: “我是牛鬼蛇神, 我是人民罪人, 我有罪,我该死, 我该死,我有罪, 人民应该把我砸烂砸碎,砸烂砸碎。” 高大雷是学校的名人,年龄最小、学习最好,加上班长、学生会委员和初中部乒乓球队队长的头衔,使他稀里糊涂地就被推选成了“战斗红卫兵团”的宣传部长。司令臧世刚拍着他肩膀说,你可是九百名初中生的代表人物,好好干,干出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高大雷和所有同学一样不用上课了,相反要给老师们讲课。每天清晨管教队长赵宝胜带着“牛鬼蛇神”们唱完歌后,就集中到礼堂内学习,负责人就是高大雷。面对下面黑压压的一片,高大雷心情相当紧张。那直愣愣看着他的就是他的班主任刘章,他原本白白净净的脸上泛着灰色,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支棱八翘地堆在头顶上,显现出老人般的憔悴;那低头看着地面的中年女人,是音乐老师吴晓嫚,她的一只眼镜片已经破碎,透亮洁白的衣服领子变成了土黑色,像个看自行车的老妇人;带着绿军帽坐在那里闭目端坐的,是呼风唤雨的教导主任毕历历,她仍保持着过去挺胸抬头昂首阔步的姿态,但从那遮掩的帽檐底下,还是露出了被乱剪铰过的痕迹。下面还有政治老师、历史老师、数学老师、后勤主任,甚至那个看门的老曲师傅也在其中,他是旧教育制度的忠实走狗,工作组进驻学校镇压学生运动时,就是他把学校大门锁上的。 他眼睛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礼堂的最犄角。他隐约只看到几捋头发,但他知道那里坐的是他的语文教师李珊珊,她每次都躲在那里,他不清楚她的年纪,反正很年轻,是所有老师里长得最好看的。深深的酒窝,深深的笑意,娇小的身材,娇嫩的声音,一看到她,就会使他想起小雨。可能就因为这,他喜欢上她的课,喜欢看她略带羞涩的眼神。本来“牛鬼蛇神”中没有她,但有一天她在办公室和体育老师翁智仁干爸爸干过的那种“流氓”事儿,被赵宝胜撞见了。 高大雷无法对下面知识渊博的老师们讲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事情。他从报纸上学会了什么“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反动黑司令部”、“怪现象”、“打倒”、“炮轰‘等词汇,从战友们嘴中学到了“老老实实”、“认罪低头”、“触及灵魂”、“打翻在地”等字眼,但他略有童声气的娘娘腔讲这些应该是暴跳如雷的语言时,却总是有些和颜悦色,这让他感到自己有些软弱,有些窝囊,有些与时代不太吻合的“温良恭俭让”。好在他手下还有一帮子助手,一些张嘴就带“操”和“妈”字的革命小将。 李珊珊被带到高大雷面前。她双手紧裹衣襟,眼睛露着惊恐的神情,汗衫是前几天抓她时让红卫兵撕的,纽扣一个没剩,露出里面的黄胸罩,圆圆的、鼓鼓的。管教队队长赵宝胜还趁机抓了一把,露出了里面的半坨肉。当时高大雷脸红了,那黄黄的胸罩和那圆圆的肉,让他的心抖了好几天。 高大雷把一件衣服摔给李珊珊。这是他早上特地从妈妈的衣柜里翻出来的,他对李珊珊恨不起来,但却必须表现出恨得要命。李珊珊瞪大双眼,让高大雷不敢直视。赵宝胜歪着头,口气里带着质问的口气说:“高部长,这是不是有点右倾呀?”高大雷白了赵宝胜一眼说:“她犯的不是政治错误,谁也不许动她。”他看到了两兜汪汪的光亮在李珊珊的眼里滚动,但他不敢看第二眼。 隔壁教室传来几声稚嫩的娘娘腔和搧嘴巴的声音:“还敢跟我们嬉皮笑脸?” 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我没笑,老总。”不等话音落,“啪”的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娘娘腔再次响起:“胆敢叫我们老总,骂我们国民党是不是?” 男人求饶的哭音:“不、不敢,同志。”“啪”又一记耳光声响,娘娘腔似乎要气疯了:“谁是你同志?嘿!还他妈笑?” 高大雷走过去,被打的人慢慢把埋在两臂中的脑袋伸出来,一脸通红、一脸委屈、一脸泪水,是栓子他爸王喜柱。 “您怎么上这来了?”高大雷惊奇地问。 王喜柱像是阴雨天里见到了太阳,向前跨了一步又赶紧缩回去:“红卫兵上咱院抄家,昂子检举他奶奶说他奶奶天天念佛仇视新社会,说他奶奶出租房屋剥削劳动人民,我就说了昂子一句白眼狼,红卫兵就把我也抓来了。”王喜柱被搧红的脸蛋子上依然充斥着笑意。 高大雷把两个红卫兵叫到门外:“怎么什么人都抓?没看他天生笑脸吗?放了。” 赵宝胜跑进教室,老远就喊:“高部长,臧司令让你去一趟操场。” 操场的角落里是一个厕所,一个老太太死在了那里,那苍苍白发和灰色的脸颊紧紧贴在厕所地面的尿液中。据说老太太刚刚踏上台阶,就一头栽倒下去。几个人把老太太抬走了,高大雷在登记表上看到了死者的名字,她叫任念惠。是旧官僚的小老婆,一贯宣传封建迷信,吃斋念佛仇恨共产党,利用出租房屋剥削劳动人民。在家属的姓名里,高大雷看到了唐子昂的名字,他是任念惠的孙子,原来死的老太太是唐奶奶,高大雷一点也没认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