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世刚正式被任命为学校革委会主任的那天，高大雷也被任命为革委会副主任。他们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要解放一批“牛鬼蛇神”。臧司令说了，历朝历代皇上建国都要做一件事，就是大赦天下，当然这个说法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

　　高大雷在被解放的老师名单中第一个写上了李珊珊的名字，他知道李老师不算坏人，但就跟爸爸一样，是个干过“流氓”事的人。但他还是对李珊珊憎恶不起来，他隐隐地不能说出口的理由或许就是因为李老师真的挺好看、挺和蔼，尤其是那眼神，那动作，特别像小雨。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小雨了，其实他们离得很近，两个学校只隔着一道墙。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俩月前他跟臧司令帮助X中统一红卫兵团的时候。那天X中的少数派组织“千钧棒造反兵团”联络外校红卫兵夺取学校领导权。得到消息，臧司令率领手下几百名红卫兵越墙而过，控制住辩论会场，公开表态支持了Ｘ中最大红卫兵组织“红旗革命兵团”。“红旗革命兵团”的司令常虹，是个年龄不大的女生，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甩着两支朝天辫，大声宣布了第一号命令：学校所有红卫兵组织，今后全部编制在“红旗革命兵团”的旗下，并与S中的“战斗红卫兵团”联合行动，接受臧世刚司令的统一指挥。

　　这时高大雷就站在臧世刚旁边，所有的辩论、讲话、口号，他都没有听清楚，他的目光一直在台下绿色的波浪中游动。当他终于在礼堂的最后面，在两个晃动的脑袋中间，在一片动荡的绿军帽之中看到那双眼睛时，他才猛地惊醒过来。那双眼也正凝视着他。当两对目光相碰的瞬间，对面的目光立即跳跃了，随后就跳跃进绿色的波涛之中，再也没了踪迹……

　　一片嘈杂的叫喊跑动声把高大雷拽回到现实，臧世刚跑着进屋，把手上的材料往桌上一摔急促地大喊：“大雷，赶快招呼人，常虹的司令部着火了。”高大雷“噌”地窜到窗前，黑暗中，对面屋窗户的数十块玻璃泛着红光，红光跳跃抖擞，像是“十一”国庆天上绽放的礼花。

　　当他们赶到X中的时候，一间房屋的火苗已窜上房顶，看到赶来的臧世刚，常虹立即扑过来，惊恐地叫着：“臧司令，屋里有人，还有人。”

　　“肯定吗？”高大雷高声问。

　　“我亲眼看着进去的”常虹十分肯定。

　　“知道在哪一间吗？”臧世刚用手臂遮着脸向火中张望。突然常虹抓住他的胳膊惊叫道：“看，快看！”臧世刚扭头看去，一个头上顶着衣服的人，从旁边一个红卫兵的手中抄起水桶，扬手从头上浇灌而下，随后他冲到浓烟翻滚的门前，身子来回闪了几下，似乎在寻找可以进攻的缺口。就在臧世刚高喊着不要进去的同时，那人已猛然启动，迎着浓烟、迎着噼啪乱响的火舌，冲进蒸腾的屋门，消失在耀眼的火光中。

　　“轰”地一声，无数的火花蹦跳着冲向半空，那人刚刚进入的房子塌陷了。

　　跳进火中的是高大雷。他刚刚冲进第二间屋子，就听到一声巨响，他看到身后的头上扯开一道口子，无数朵火花正迎头降落。这个场景他并不陌生，那年他到华光织染厂锅炉房找爸爸，那个叫郝志平的把他带到了出灰的地沟里，也是这种景象，也是这种烧烤，只不过那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是飞灰，而这次呛人的是浓烟。

　　蒙在头上的湿衣服像是刚刚出笼的屉布，蒸得他头发如万道钢针钻入头皮，烟火熏烤的双眼使他想起了妈妈放在油锅里的胖头鱼，花生油翻滚的白花盛开在鱼的四周，皮酥了、骨软了、肉烂了。无数油星在飞舞迸溅，眼睛白了、熟了、脱落了。他一只手掐住脖领，一只手用湿衣服捂住鼻嘴，他想喊，但无法吸气，他想找，但无法睁眼，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向前，向前，这里有一个需要他立即找到的人。

　　“叮叮哐哐”几声巨响，他感到旁边的几扇窗子被砸碎了，他听到了无数喊他名字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外面的战友在支援他，他知道了自己不是孤军奋战。借着这个空挡，高大雷睁眼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见到人，他捂着嘴喊了一声，无人回答。就在他要冲进下一个房门的时候，屋中突然亮了，见到新鲜空气的浓烟把自己抖出一丝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浓烟变成了火舌。

　　“高大雷，快出来，房要塌了”他听到臧世刚的喊声，好像很远。

　　他的脚被绊了一下，摔倒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面，这是一个人，一个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的人，他侧倒在地上，怀中抱着扩音器。高大雷拽掉头上已经干透的衣服，包在那人的头上，然后迎面搂住那人后腰，纵力向上一颠，把那人扛在了肩上。

　　窗外的臧世刚终于看到了火光中的人影，那正是高大雷，他肩上扛着一个人正向窗子冲来，就在他把肩上的人用力甩在臧世刚怀里的时候，房突然塌了，臧世刚亲眼看到一根包着火苗和飞灰的房梁从天而降，“嘭”地一声砸在高大雷身上，高大雷头上火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