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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黑土(六)
韩寡妇从第一次进病房,韩立春就没理过她。像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她不知道女儿受了什么刺激,受了谁的刺激,是为什么傻的,为什么疯的。她痛苦万分,恨天恨地恨社会,甚至头一次恨起自己来,要是她一直在家,春儿决不会遭受千人斗,万人骂的大难,决不会揣上不知名的崽子。刚才韩立春一叫,她突然明白了,她的春儿根本就没有傻,没有疯,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到了,只是憋在她心里,没人讲,没处说,不想讲,不愿说,她只是快要傻了,快要疯了。 “春儿呀,有啥玩意就跟妈说,千万别闷着呀”韩寡妇上去用胳膊拢住韩立春的肩膀,轻轻摇晃着。 没有回音,只有病床在吱吱扭扭地低吟。 “说话呀,别看你妈是女流之辈,我啥都不怵。”韩寡妇故意提高嗓门,冲着病房门口看热闹的人高喊:“看啥看?谁也别想欺负俺们娘们,大狱里我啥没见过?……啥?你说啥?” 她好像听到弱弱的声音在撞击耳鼓,她似乎看到微微的嘴唇在上下抖动,女儿在说话,女儿在看着她说话,声音低低的,狠狠的:“出去。” “我是你妈,咋不认识啦?”韩寡妇用力地摇摇胳膊,求救似的看着王向红。 “出去”韩立春突然挑起眼皮,眼里支出一对利刃。 “我是你妈呀”韩寡妇掉泪了,她知道自己搂着的是亲生的女儿,但却好陌生好陌生。 “你不是。”韩立春已是气喘吁吁,但话语依然清楚凶狠:“除非你杀了他。” “谁?杀谁?”韩寡妇吃惊地扫视了一圈,在每个人的脸上搜寻答案。 “她说的可能是我冯叔。”韩立田回答。 “冯友清?傻丫头,他是该杀,可杀了他咱不得偿命啊?”韩寡妇拍了韩立春后背一下:“我跟他说了,这辈子他甭想让闺女认他,让他当老绝户去吧。病了没人管,死了没人埋,尸骨扔的沟里让狼吃狗啃,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爹,把亲闺女当梯子往上爬,千刀万剐了他我都不解恨。” 见韩立春闭上了眼,韩寡妇把她轻轻地放躺在床上轻轻拍着:“春儿,妈问你个事呗?告诉我,那个叫高大雷的是咋回事?” 她看到对面的眼睛睁开了,目光里嗖地闪过一道亮,随之脸上荡出一片云彩。 “春儿,听说是他坑了你?等哪天找到这挨千刀的看我咋收拾他。”韩寡妇一直盯着韩立春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的反应。 “他在哪儿?”韩立春眼珠动了,但不再是凶狠和愤恨,却是焦急与询问。 “失踪四个月了,谁也不知道在哪儿”王向红探过头轻轻地回答。 韩立春突然咬牙,费力的翻起身子,眼睛瞪着韩立田:“他说话没算话,他是不是说话没算话,小田?把他叫来,快去叫呀!” “他疗养去了。”小田知道姐姐指的是谁。 “他把高大雷弄哪去了?弄哪去了?”韩立春又疯了,她接连扑倒韩寡妇和韩立田俩人,然后打翻了护士送上来的安定药,整个身子从床上滚到地下,碰在王向红腿上,然后拼命支撑起身子向门口撞去。 门开了。韩立春呆住了,王向红呆住了,韩立田、护士呆住了,只有韩寡妇奇怪地看着病房门外的人。 那里站着高大雷。 高大雷瘦了一圈,眼眶、颧骨和下颚的棱角像雕刻的树根,显现出风雨的磨难,黑黑的头发纵横交错,青青的胡茬根根直挺,衬托出成熟、刚毅与憔悴,唯独不变的是眼窝里的那洼泉水,依然那么清澈、深邃和明亮。 “你怎么啦?小韩,你怎么啦?”高大雷哈腰把双臂插入韩立春的身下,就在抽起身的那一刻,他和韩立春的目光对视了。 韩立春也瘦了,面颊涂上了一抹灰黄的虚弱,眼神遮上了一层黯淡的冰霜,松散的乱发缠绕在头上、颈上和脸上,让人一眼就搜寻到刻在那上面的屈辱、折磨和苦难。 他们足有一年没见过面了,发生了那么多事,发生了那么多围绕在他们俩之间的事,揪心捩肺、轰轰烈烈、荡气回肠,但他们却没有没见过一面,甚至不知道对方身在何方。现在他们终于见面了,两个消瘦的躯体,两个受伤的心,他们都是刚刚知道对方依然在遭受磨难,他们都想立即把对方紧紧地搂在怀中。 韩寡妇终于明白了眼前的这个青年人就是高大雷,就在高大雷把韩立春放到床上的同时,她突然冲上前去,抓住高大雷的前胸,用自己的鼻尖顶着高大雷的下颏,厉声叫着:“你就是高大雷?就是那个畜生?” 高大雷楞了:“你是谁?” “我是你妈的祖奶奶。”说着,她双脚腾空,抡起一只手臂煽在高大雷脖子上。 “你为什么打人?”高大雷抓住韩寡妇的双手,任凭她把自己的身子吊在高大雷的臂上,来回扭动拼力挣脱。她的手被抓住了,但她鼻子下边还有更犀利的武器:“打你,我还想宰了你呢,操你祖宗的,欺负到我们娘们头上了。你这个流氓、混蛋、王八蛋,我跟你拼了。”韩寡妇歇斯底里了。 “这是怎么回事?”高大雷把目光投向王向红。 王向红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大雷,这么长时间你上哪了?韩立春她,她怀孕了。” “什么?”高大雷惊呆了,他停止了抵抗,停止了挣扎,放开了那双拼命的双手,呆呆地靠在墙上,任凭那蒲扇样的巴掌在自己头上、脸上、胸膛上来回抽打,任凭污水般的脏话泼洒在身上,灌注进耳朵。 “住手!”所有人都惊呆了,韩立春握着一把水果刀,刀刃已顶上脖径,压出一道深深的沟,一抹鲜红正从那深处缓缓地渗出:“让他走,听见没有?让他走。” 高大雷猛地从纷乱嘈杂的现实和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出了一身冷汗。他一把把韩寡妇甩向一边,冲上去抓住韩立春的肩膀,强压着满腔的愤怒和悲哀,声音颤抖的:“小韩,是他?是不是他?”。 韩立春把头扭向一边,躲避着他的鼻息,躲闪着他的目光:“不是,你走吧,永远别再来。” “就是他,对不对?”高大雷流泪了,哽咽的话语随着气流吹进韩立春的耳鼓,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流泪了,为韩立春最终没能躲避魔爪流泪了。他不再呐喊,但心在粉碎,他不再坚强,但心在发狠:“小韩,听我话,把刀放下,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等着我,我一定回来。”说完,他抹掉眼角的泪痕,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身后传来韩寡妇的吼叫:“王八犊子,我跟你没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