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年夏天，突如其来的唐山大地震让住院处的所有病人搬到了临时的地震棚。这时臧世刚已经没了什么治疗措施，医院便多次催促他们出院。常虹和臧世刚在北京已没有亲人，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搬出拥挤的医院，自己照顾臧世刚。她先让刘书勋派来照顾臧世刚的两个人回了团，然后找到爸爸生前的一个部下，这个在文革中身体遭受严重损害的干部，刚刚被解放就瘫倒在床上，虽然人家三番五次地让她到家里住，但她绝不能给人添麻烦，以后几天，她一次次找街道办事处的知青办，终于在那里碰到了王小兵。

　　常虹和高大雷对王小兵的怀疑一直没能得到证实。冯友清死了，韩立春也死了，臧世刚的事成了一桩悬案。开始，她几乎天天做梦，黑漆漆的夜空里晃动着王小兵不清晰的面孔，龌龊、虚伪、油猾、卑鄙，张牙舞爪、阴险毒辣。可每当天光大亮时，她必须要爬起来，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充起精力去面对现实。时间真是双粗砺的大手，原本坚硬的历史被揉搓得模棱两可，原本坚强的意志被消磨得刀卷刃平，原本激愤的情感被抚慰得麻木不仁。当常虹见到王小兵时，居然就像碰到一个关系极一般的熟人，甚至理都不想理。

　　王小兵表现得很坦然，他先是大惊小怪地寒暄，再是高谈阔论的询问，后是谈吐自如、热情异常地非要拉着她去吃饭。随后的那些日子，他隔三差五地去看望臧世刚，嘴里发出阵阵惋惜又无可奈何的“吱吱”声，他说师保卫部那帮人都是饭桶，当初他要是不离开兵团，一定能把案子破了，把凶手那丫挺的揪出来骟了。

　　每到这时，常虹就会头疼起来，懒得看王小兵那眉飞色舞的姿态，烦得听王小兵那略带烟酒嗓音的夸夸其谈。时间和臧世刚的病已把她的身心磨砺出厚厚的肉茧，似乎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动，再能震撼她心底的沉积了，她满脑子想的只有如何能够找到一间住房。

　　王小兵很快从知青办知道了常虹要找房子的事，他连喯都没打就让她搬到自家的小地震棚，白使白住，时间不限。结果常虹还真的同意了，把臧世刚接了过来，那天她坚持轰走了王小兵，用新添置的蜂窝煤炉悄悄地做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葡萄酒。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庆贺，因为他们不是结婚，但从那一天起，她们开始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

　　离开了医院嘈杂的环境，心灵反而更加嘈杂。无数个深夜，她被无数次唤醒，醒来后望着茫茫的夜空，倾听着臧世刚的喘息，她一遍遍翻动自己的心扉……。

　　出事的前一天，她已经答应嫁给臧世刚了，但她知道这并不是为了臧世刚。这个事在很长时间以后她才承认，承认时只有她和臧世刚两人，她对着他轻轻地说，他闭着眼静静地听……。

　　十七岁的常虹在X中“红旗革命兵团”当女司令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权力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年龄太轻，她领导的红卫兵组织力量太弱，她需要一个比自己坚强的人的帮助，需要一个比自己组织强大的组织的支撑，臧世刚正是作为这种力量和精神闯入到她生活的。那天，学校里一个叫“千钧棒造反兵团”的组织向常虹的“红旗革命兵团”发出战书，要求他们参加大辩论以重新确认领导权，常虹欣然应战。那不光是因为“红旗革命兵团”已得到全校六个组织中的三个组织的支持，而且她坚信自己的能力和立场，坚信自己一方在辩论中一定可以战胜。她真的胜利了，她用自己的口才和机智，用熟背的那些报纸广播中最流行的理论，把对面相继上来的三个男生一一批落台下。就在自己组织欢庆胜利的时候，“千钧棒造反兵团”竟事先联络好外校组织包围了会场，一场敌强我弱的武斗即将爆发。就在这时，一片呐喊，数百名红卫兵突然越过校墙，撞破校门冲了进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一个高大魁梧的高三男生，带领着Ｓ中的红卫兵像撵鸭子一样把校外的红卫兵挤出校外，他站到讲台中央，向台下丛林般的手臂挥舞着，他自我介绍说他叫臧世刚，是隔壁Ｘ中红卫兵的司令，他决不允许在他身边发生武力争夺权力的武斗，他说他支持Ｓ中多数派的选择，希望Ｓ中的革命运动在“红旗革命兵团”的领导下，从胜利走向胜利。当时那个二十开外的臧司令眼里放着光辉，里面闪烁的除了机智、坚定、激情、稳健等等外，还有她一直期盼的那种浩浩荡荡的气势，那种摧枯拉朽的气概，她突然就有了一种依靠和依赖的感觉，在这之前，她只知道世界上有个当兵的爸爸可以依赖，当她突然发现臧世刚之后，她感动了、充实了，进而踏实了。当之后大家起着哄把她说成是臧司令的“婆子”的时候，她新奇、好笑，甚至自豪，有一个支持、关心和呵护着她的异性的感觉，总是让人觉得怪怪的，虽然她从没承认，但也从未反驳。

　　她关切过臧世刚，那是在逃亡的岁月中，她打听过他，但没有寻找，她想起过他，但没有思念，这时的她到底已经摔打成了真正的学生领袖，到底已经成为了别人可以依赖的英雄了。当有人告诉她在师部看见了臧世刚之后，她竟然过了一个月才打的电话。但这一切并不影响周围所有人对他们关系的确认，她从来没想过两人之间是否还要有人来挑明一下，还要双方确认一番，从来没有，但他们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俩就是那种关系，而且早晚会成为另一种关系。

　　生活中要不是出现了高大雷，要不是她那次看见了高大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