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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鬼(二)
几天前,就是给张建打完电话的那个晚上,常虹久久地坐在臧世刚面前,她等于是被郑九成架着给张建打的电话,答应了做他的儿媳妇。郑政委说的不错,她是得有个真正的家了,她真的需要有个肩膀靠一靠了,结婚和忠诚两者之间不但不矛盾,而且还是为了更加忠诚臧世刚的具体表现。是的,她自己也正在醒悟,经过了无数日夜的煎熬,经历了全部人生情感和生活的磨难后,她终于明白了她现在的第一需要已不再是爱,而迫切需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支撑,一份真真正正的搀扶,她太累了,累得已然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康复臧世刚的信心。之前当高大雷终于找到她,并提出要和他共同顶起这片天的时候,她感动了,警觉了,同时也绝望了。她十分清楚,高大雷心中的执着一直是徐小雨,从来没变过。然而,当韩立春面临危险的关键时刻,他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献了出去。他知道高大雷正在把她看成韩立春第二,他似乎又要献身了。对此她感谢但却不能原谅,高大雷给他的是高尚,绝不是爱,这种高尚带给她的也不是希望和感动,而是巨大的压力和侮辱,一种为自己而牺牲掉别人的压力,一种笼中猛兽被饲养员喂养的侮辱,尽管这个饲养员宁愿饿着肚子把自己仅有的口粮扔到笼中。躲藏似乎已不是逃避高大雷的最好办法了,王小兵的横插一杠突然给了她一个提示,她必须断掉高大雷荒唐的做法,同时也断绝掉自己隐约的希望,那就是她必须做出抉择,尽快做出抉择。 灯光下,看着平静如水的臧世刚,她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她从未对他许过任何愿,但却一直在实践着一个天大的愿,那就是决心一个人陪伴臧世刚走到人生的终点。为此她不惜离开兵团,离开医院,尽可能多的断绝和熟人的往来,她不给自己留下可以返回的道路,不让自己本就脆弱的信念毁于一旦。但曾经的誓言现在却变挂了,她要结婚了,答应和一个不爱她,她也不爱的人结婚了。她可以找出多条理由解释这种变化,但在臧世刚面前,在那张安静的几乎圣洁的面颊面前,她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所有的话语在她心中都汇聚成两个词汇:卑鄙和失信。 “老臧,你不要怨我,我希望你理解我”常虹又开始了每天的按摩和聊天:“这几天我的心很难受,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牵挂,你的生命早就成了我生活的全部,说实话,我委屈过,苦恼过,甚至失望过,但这一切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发现了自己其实很软弱,但却一直在装作坚强,其实很想让人来帮助,但却一直在拒绝别人。郑政委是好人,他命令他的儿子接受你,接受我们俩,郑十代也是好人,那天你也看到了,他很直爽,在你面前做了保证。老臧,我已经同意了他们,不同意不行了,否则我无法拒绝高大雷,他一直在为你的事歉疚,他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了徐小雨,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再委屈他自己了。” 她从被子里拽出臧世刚的手臂时,感觉手掌心似乎产生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摩擦,她不禁笑了,这个感觉已经在梦里重复不知多少遍,臧世刚挠着他的手心,用高大雷看韩立春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老臧,别憋着劲了,老是吓唬我,你也真的动下给我看看……”她突然感觉自己的手心真的又被摩擦了几下,她猛地抬眼看去,头发顿时冲向了屋顶…… 臧世刚真的在睁着眼睛,真的在愣愣地看着她。 绝不是平时那种空洞的、茫然的、下意识的,而是真真切切地瞪着她,追随着她。像是要说话,像是要流泪,以至于常虹感觉他就要坐起来了,像要地壳迸裂、像要山洪爆发,常虹的头皮嗖地被一股凉风掠过,她扔掉手里的手,心头的恐惧炸雷样地冲上脑顶,她害怕了。害怕那早已陌生了的嗓音会突然发出声响,害怕那早已忘记了的身影会突然翻身坐起,朝夕相伴了四五年的“死人”突然要活过来了。这让常虹从心底深处向外窜蹦着寒气,她头皮麻麻的,后背冰冰的,喉咙烫烫的,双腿颤颤的。 突然,身后袭来一丝凉风,悄悄的、蔫蔫的。门上的玻璃颤抖了一下,轻轻的、弱弱的。就像壁虎摸了一下门楣,好似老鼠滑了一下脚跟。然而常虹的头上却犹如炸开了一座矿山,脚下好似撕裂开一道地缝,就要绷断的神经“嗖”地一下窜出九霄云外,她用沸腾在生命中的全部热血凝集起来的气力,向后撞去,飞出门外。 身后正站着栓子。 栓子正被一种情绪激励着,最近常虹对他态度不错,他有一个极好的感觉,做这间屋子的主人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他今天要放松心情地好好和常虹谈谈,要幽默,要神秘,要尽量学着高大雷的言谈举止化解他们之间的隔阂,用实际行动感动常虹。他提着一袋子水果,蹑手蹑脚,探头探脑地拉开屋门,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敲门,他认为自己不用再那么客气。 第一眼他先看到了靠在墙上的脊背,然后,他看到了那需要抚慰的臂膀,看到了垂落下来的散发,他看到了那好看的耳朵,白白的脖径,看到了…… 穿过这一切,他突然看到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凶凶的、愣愣的,横横的,正迎着他、瞪着他,就像当年黑暗中倒下的那一刻发出的光,他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心还没来得及抽缩成团,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消失,就见眼前那圆圆的背膀、散散的头发、好看的耳朵和白白脖径迎面向自己冲来。他感到了女人的柔软,感到门槛的坚硬,感到一股力拉着他的脖领砸向地面,一股力扽着他的双腿尥向半空,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着常虹,飞向半空,然后突突的脊背就呼啸着砸向门外的大花盆,尖尖的屁股就重雷般夯在凹凸不平的砖地上。 栓子被摔懵了,觉得一颗手榴弹在后胸爆炸,嗓子眼喷出一块烧红的煤炭,随之五脏六腑像一腔废铜烂铁向下面倾泻。胸腔空了,胃肠空了,上半身都空了,心肝脾胃、肺肾肚肠,甚至连舌头、牙齿和喉咙一块,全部坠落小腹,又砸向肛门。 常虹也飞了,双脚轻轻的离地,轻轻的着陆,轻轻的弹起,只是一瞬间,她奔跑起来,跑出院门,跑上大街,跑到她经常光顾的窗前。她颤抖着拿起电话,但不知道要打给谁,满脑子被塞得满满的,但没有一个是电话号码。 “师傅,师傅,你打不打?”后边有人碰了碰她胳膊,她没有理会,把手指头插进电话机的号盘,无目地的拨着,当话筒中传出陌生的“找谁”时,她却对着窗里惊愕地看着他的老大爷问:“您有三轮车吗?我要雇辆三轮……”。 常虹是一直跟着三轮车跑到医院的,她不敢坐在臧世刚身边,盼望已久的事情突然来到面前时,她却懵了、怕了。医生惊讶地看着满头汗水的常虹和安安静静的臧世刚,闭着眼睛把脑袋摇了足有三分钟,弄得常虹险些和他吵起来。 这时一个邻居风风火火地跑来,带来一个莫明其妙的消息,说他们找了她半天了,那个经常上她家的小伙子正在急诊室外的椅子上躺着,让常虹赶紧过去。愣愣的常虹被邻居拽到急诊室外面,看着倒在条椅上满脸白沫子的王小兵,她半天没回过神来,她不明白王小兵跟着捣什么乱,他抽风了干嘛不叫他家里人,反倒来叫她? 当护士好不容易从神情恍惚的常虹口里问出唐子昂的电话时,时间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头天晚上的事,在常虹脑海里只剩下臧世刚那幽幽的眼神和微微的笑意,其他都是梦。醒来后已没有了任何记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摔倒过,不知道王小兵曾经到来过,当然就不清楚王小兵为什么会在医院。她只知道街坊们在走前把王小兵交给了自己,她要等着唐子昂通知王小兵的父母来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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