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还和几十年前一样，水面依然浩浩荡荡又平平静静，岸边的白色石墩和护栏，像是一条彩链，均匀地镶嵌在河床上。那两趟挺胸抖擞的白杨和折腰摆舞的垂柳，早已遮住了天，盖住了水，聚拢成天水一色，银光闪烁的涟漪摇曳着西山倒影，绿翠浮萍的露珠托衬着银锭石桥。

　　这个景致最能勾起人们对过去的怀念。

　　高大雷是特意开车带着高阔山和于凤兰来的，高阔山很长时间就提出想来这里看看，他也好长时间没和父亲在一起呆呆了，今早就突然心血来潮起来。

　　后海北沿九号院门前的两棵大树还在，高阔山上去拍了拍又抱了抱，刚想说什么，于凤兰急忙推了他一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想起了那年大风刮下大树杈子那件事？”

　　大雷问：“什么大树杈子？”

　　于凤兰看了高阔山一眼：“老高，我可说啦？”不等高阔山回话，于凤兰抢着说：“那年你和小雨才三四岁。北京是三天两头的刮大风，有一天刮得那叫邪虎，碗口粗的大树叉子横着就砸了下来，正好把你和小雨闷在了里面。当时就你爸一人在家，听见小雨哭，跑出来抱起小雨就上了医院，小雨只是受了点皮外伤，等包扎好了之后，这孩崽子才告诉你爸说大雷还在底下埋着呢，给你爸吓得赶紧往回跑，你猜怎么着？树杈子早就让人拣跑了，你也没了影儿。”

　　“我上哪去了？”大雷很感兴趣。

　　“你被砸成了脑震荡，住院了。知道谁给你送医院去的吗？”于凤兰杵了高阔山一指头说：“你说。”

　　“卖什么关子？你送的。”高阔山瞥了她一眼。

　　“这也不离奇呀？还神神秘秘的。”高大雷看着洋洋得意的于凤兰觉得很扫兴。

　　“我也没说离奇呀，我是觉得挺好玩的。你受伤了怎么也得静养一段时间吧？那时正是大跃进的时候，我们两家子就商量轮流照顾你俩，结果你妈就把小雨当成儿媳妇，我就把你当成我女婿。”于凤兰嘿嘿地笑着：“结果还真跟我说的一样，你非让小雨跟你一个被窝睡，小雨呢？不跟你一被窝就不睡，挺有意思。我早想和你学，就你爸老不让我说。”

　　大雷只是无所谓似的笑笑。

　　院里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好像还挺热闹。高大雷三步两步走进院子，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不大的院子过道里站了一下子人。

　　王喜柱依然笑眯眯，王婶依然大嗓门，栓子坐在轮椅上抬头仰视着唐子昂，唐子昂旁边站着一个农村打扮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常虹也在，正要拉那女人的手，她向前跨了一步，就露出了自己身后的人，高大雷心中一震，露出的这人是徐小雨。

　　院子里好像突然暗了下来，大家的笑声也似乎远了，高大雷脸部的肌肉不知是笑着还是板着，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都甩了过来。但他的视野中只有一个景色，那就是小雨，侧面的小雨，没有一丝表情的小雨，一直不肯扭过头来看他的小雨。

　　“高董来啦！” 不知是昂子还是栓子的声音，大雷的眼神从直愣愣的虚幻中回到现实。他强咧了下嘴：“今天在家里，谁也别叫官称，那是在单位给员工们演戏听的。唐昂子，这位给介绍介绍。”他指指那位低着头的妇女。

　　“搞没搞错？我叫唐子昂啦？”昂子指着高大雷，学着时下流行的广东腔笑道：“什么叫唐昂子啦？”

　　“唐昂子，唐子昂，大名叫子昂，小名叫昂子，叫了快四十年了今儿个怎么才发现？”大家都笑了起来。

　　“来，我给介绍介绍。”昂子将那个农村女人向前拽了一把，说：“她叫唐志英，我堂叔的侄女儿。前几年因为丈夫不是东西离了婚，现在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过，挺困难的。我堂叔几个月前来信问我北京好不好找事，想让志英过来，我就一直没抻茬。昨儿个高董，不让我给栓子找个伴儿吗？我就想到了她，赶紧给堂叔打电话问行不行，没想到比我还急，连夜就赶来了。”

　　“工作效率挺高呀！”高大雷赞许地捶了昂子胸口一下，扭头问唐志英：“志英妹妹，你看我们栓子，不，大号叫王小兵，行不行？”不等唐志英回答，高大雷又抢着说：“别急着回答，终身大事好好想想，回家跟老人商量商量再说。”

　　“不用商量，俺父母都不在了，俺自己就能作主。”唐志英一口的河北口音，但话干巴溜脆：“俺同意啦，他急着找人伺候，我急着找地方吃饭，就等栓子大哥点头了。”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没想到一个农村妇女办事居然这样痛快，想法居然这样实在。还是昂子头一个反映过来，他“啪啪”拍了几下巴掌，原地一扭轮椅，把栓子转了个一百八十度，让他冲着唐志英说：“栓子，刚没好意思看吧？赶紧看清楚点，人长得是不是还可以？一结婚，立马又当丈夫又当爹，多省事，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说，行不行痛快点。”

　　栓子脸红了，他先抬头瞥了唐志英一下，又赶紧躲闪开。扭头看着大雷，大雷眼睛一瞪手掌向空中一划拉说：“问你呢，看我干什么？还不如农村妇女有见识。”

　　说着话，他不由自主地撩了下眼皮，正看见了小雨用眼神快速地剜了他一下。

　　小雨是专门让常虹陪着来看栓子的，没想到这么巧，一下子全碰上了。她有点不自在，虽然电话里她已告诉于凤兰自己回北京了，但却一直没有回家。突然在栓子家碰上了母亲，总是觉得有些失礼。可母亲这会儿正和高叔、大雷在一块儿，她又不愿意上去打招呼，所以干脆扭过脸，低着头。好在人多嘴乱，高阔山和于凤兰并没有急于和她说话。

　　“今儿个可是千载难逢，咱们中午‘烤肉季’怎么样？”昂子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了一样高声倡议。

　　“别去了，今儿好不容易凑到我这来了，还是在家吃吧。”王喜柱半天才插上话，他激动的脸上光辉灿烂，以至于笑了一辈子的嘴角都哆嗦起来。

　　“得了，咱屋里进的去人吗？”栓子白了王喜柱一眼，撇眼看着大雷。

　　“就是，这挺突然的，您又没准备”大雷指指早先常虹住过的小房说：“哪天把您那小偏岔子和这屋一块翻建了，等栓子结婚的时候再来品尝您的手艺吧。”

　　“就是，说您是厨子，可长这么大我们还一次没吃过您做的饭菜呢，是吧？”昂子看着四周的人问。

　　王喜柱挠挠脑袋，脸笑成了一朵花：“我家太脏，太脏，不好意思请。”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高阔山连忙摆手说：“我们在厂子可没少吃你做的饭菜，挺有滋味的。”他突然把目光甩向小雨：“是不是小雨？”

　　小雨猝不及防，连忙点点头。

　　“俺第一次和大家见面，今天就让俺请吧？”唐志英突然插话。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阵大笑。昂子拨拉唐志英一下问：“你请客？你有多少钱？

　　“俺还有二十多块呢！”唐志英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

　　“收起来吧，孩子。”高阔山指指高大雷说：“有董事长在，还用别人掏钱？让他请。”

　　“到咱家了，哪有让客人花钱的理儿。”唐志英还要争辩。

　　唐子昂攥着她的手把手绢包塞回裤兜，点着她的脑门说：“你们家栓子的钱都是高董事长发的。”

　　“志英妹妹好性格，我喜欢。走，烤肉季就烤肉季，都得去一个别落下。”高大雷一摆手：“常虹，给你司机打个电话，让他把司令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