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一九六六年以来，这个院子所有住户的第一次聚会，也是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二次聚会。虽然饭庄里的变化很大，但不变的菜香，不变的味道和窗外不变的景色，让大家立即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靠窗坐着的大雷趁着昂子点菜的功夫，静静地看着窗外。窗外二十几米远就是什刹海，银锭桥像是一条丝带，把一片偌大的水域拦腰束紧，丝带的西面就是后海，东面就是什刹海。小时候，他和小雨多次从银锭桥上走过，那是他们步行去北海公园。有一年冬天他们从冰上穿行，小雨一脚踩进冰窟窿，要不是大雷找了把条掃她拽上来，还不定出什么事呢！那天就是在这烤肉季里把裤子烤干的，那时他们才九岁，这个秘密他们一直藏在嘴里，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大雷微微的笑了，看到昂子已把饭菜点齐，大雷坐正身子说；“再要一瓶五粮液，高度的。”

　　“今天你要破例？”昂子惊喜又惊讶地看着大雷：“下午不开会了？”

　　“会议取消”高大雷斩钉截铁：“服务员，上酒杯，一人一个。”

　　酒杯上来了，昂子一一把酒杯斟满。刚要举杯祝酒，大雷拦住了他：“今天谁也不许说话，全看我的。”他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冲大家转了半圈身子，声音有些憋闷的说：

　　“这杯是为我们这么多年的再一次相聚。””他脖子一仰，酒杯见了底。

　　“好”昂子带头起哄。

　　他又倒满第二杯：“这杯酒为了唐奶奶、徐叔和我妈。他们都因文革而死，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是我的长辈。他们都没有享受到现在的好生活，他们死了，而我们还活着”他脖子一仰，又一杯倒进嘴里。

　　大家都很沉默，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这第三杯酒，我要敬给我父亲和于姨，你们是我的父母。这些年咱们没少闹误会，你们没少为我操心，我向你们表示敬意，同时也表示歉意。”大雷眨眨眼睛，神秘地一笑：“为那年我砸碎了于姨家的玻璃，来，您二老和我干了这杯。”

　　于姨脸红了，高大雷看见于姨掐了爸爸后腰一下。

　　“这第四杯我要敬给常虹。”高大雷把杯子递到常虹面前：“我没兄弟姐妹，你就是我的亲姐。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支持和帮助，感谢你这么多年为我哥臧世刚作出的牺牲。我真心敬佩你，我干了，你随意。”

　　“为我姐和我姐夫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我跟一个。”栓子把酒直接倒进嗓子眼。

　　“我也跟一个”臧世刚从门外走了进来，虽然步伐很慢，但很稳健。一片掌声，臧世刚接过昂子递过来的酒杯，举了一下说：“大雷，祝贺我吧，我写的书今天终于完稿了，你将成为我的第一主人公和第一位读者。”

　　“好”大雷和臧世刚碰了杯，一口喝下去后说：“你一定没写完，因为我们的故事到今天才算一段落，你得把今天的故事补上。你先坐着观察生活，我接着敬酒。”他冲对面扬扬头叫到：“来，栓子、昂子，咱仨干了这第六杯。咱仨打小就一直恩恩怨怨的，至今心里肯定还有没解开的疙瘩，但我要求以后谁也不再说了。我跟你们使过拳头，你们也给我玩过暗器，相互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就多包涵了。好，一切都在酒里，干了。”

　　三个杯子撞在一起，三十八年来，头一次撞在一起。

　　“王叔、王婶、志英，把酒端起来，这第七杯敬你们。”高大雷头上冒着汗，脸上已泛出红晕，他拒绝了常虹为他夹的菜，推开了昂子递上的纸巾：“以后栓子就辛苦你们了。志英，栓子比我大半岁，以后我就是你兄弟，你就是我嫂子，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但有一个条件，一定照顾好栓子。”

　　唐志英先和两边的王叔王婶碰了一下杯，然后才晃着脑袋用嘴抿了一下酒杯。

　　高大雷坐下了，可能是因为喝得太急，也可能是空腹的缘故，他闭上眼睛用手掌在额头上来回地搓着，似乎有些醉意。

　　“大雷，没事吧？”

　　“大雷，吃点菜。”

　　大雷抬起头，看着周围满是关切的面孔，勉强笑了一下。他回头看看窗外，看看窗外的天色，扭过头来说：“昂子，再要一瓶。”

　　“大雷，别喝太多了。”

　　“让你要就要，再给我上十个杯子。”高大雷情绪突然有些急躁起来，弄得大家面面相觑。

　　没人敢不遵从他的话，酒和杯子上来了，他一气把杯子全部斟满。然后站起来，欠起身把所有杯子放到小雨面前。在大家惊异的目光中离开位子，走到小雨身后：

　　“我可以敬你吗？”

　　小雨没有反应，把自己的脸埋在松散的头发中，大雷似乎并不在意：“不管你理不理我，我今天都要敬你。这第一杯，是为我们五岁时的那个约定。”他把酒直接倒进了嘴里，就像喝一杯白开水。

　　他端起第二杯：“这杯为了在这里烤干的那身棉衣。”

　　他端起第三杯：“这杯为了我们火中的生死与共。”

　　他端起第四杯：“这杯为那篇误会，我向你道歉。”

　　他端起第五杯：“这杯我替我母亲敬你，你让她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中享受了人间真情。”

　　他端起第六杯：“这杯为老家炕头上老婶对老伯的救命之恩。”

　　他端起第七杯：“这杯为我自私的高尚而给你造成的无数次伤害。”

　　他端起第八杯：“这杯为我的卑鄙。我的不够正直，不够原则，不够守法，我希望你理解我，希望你能埋在心里，希望你不要因这事而看不起我。”

　　高大雷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但大家都看到了，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穿透鬓角的头发，从耳边流淌下来，一直流到两腮。

　　“大雷，你喝太多了。”高阔山站起来要去劝阻。

　　“都别动”大雷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司令知道我的酒量，长这么大，我还没醉过，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酒呢，今天我想探探底儿。”

　　高大雷端起最后两个杯子，一杯放在了小雨面前，一杯端到胸前：“小雨，到现在为止我还没醉。刚才我说了，今生今世我再求你两件事，一件是求你来参加这个聚会，你来了。现在我这里只有一杯酒了，还剩下最后一次求你的机会了，我要把最后一次机会用掉。”

　　大雷轻轻地碰了一下小雨的酒杯：“记得吧，今天是咱们的生日。”

　　今天是他俩生日？！” 于凤兰几乎跳了起来，她杵了高阔山一下：“你也给忘了吧？”

　　高大雷摆手压下了于凤兰，目光依然对着小雨：“自我妈去世后，二十年了我没过过生日。但我却从来没忘记过，因为我们的两位母亲在这一天同时经历了生离死别。都说生和死是无人能够体验的两件事，但我想我妈肯定体验了，否则老天爷不会每年都在这一天痛哭不已。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在我的记忆中，三十八年来这一天都会打雷下雨。今天从凌晨我就一直在等，今天应该下雨的，雷雨才对，可没有。十四个小时过去了，甚至一直没有征兆，我真的很绝望，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我想等下了雨后再说我想说的话，但我等不及了，我必须现在就求你，因为一旦过了现在，我的勇气会消失的。我希望你能耐心听我对你的最后一次恳求，如果你答应了，就端起杯酒。我知道你酒精过敏，不要紧，我不需要你喝，你只要端起酒杯就可以了。”

　　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大雷和小雨，连呼吸声都没有了。这是在座的所有人，几十年来第一次看到高大雷当众求别人，言语虽恳切，但眼神却在游动，表情虽沉稳，但端酒杯的手却微微颤抖，他镇定的外表下透露着不自信的坚强，让人揪心地感觉到一种败者的悲壮。

　　小雨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后就是大雷，她熟悉又陌生的高大雷。不用回头，她就感受到了大雷的全部。她不知道他求她什么，她猜想他可能会向她说上一百个对不起，可能会求她回北京工作，可能会求她俩人坐下来好好聊聊，不管将求她什么，她都不会感动，她已经过了容易感动的年龄。高大雷偏偏提到了酒精过敏这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了的事情，连小雨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是高阔山和于凤兰婚后大雷头一次回家，高阔山非要留大雷在家吃顿团圆饭。高大雷借题发挥，死命的喝酒，小雨劝说无效端起一杯就喝，虽然只喝了一小口，但脸上就长出了一片红红白白的疙瘩。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年，大雷居然还记着。小雨用八年构建在心中的长城动摇了，胸口爆发着强烈的地震，余波震撼着她的腿，她的手，手中攥出一把汗，原来自己的意志竟这样不坚定，原来她的意志本来就不坚定。

　　“我向你求婚，我求你嫁给我。”

　　小雨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卡啦啦”她有着种种准备，但决没有这个准备。她没有听清楚，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这种声音会出自高大雷那高傲的、从不服软的口。

　　“小雨，还记得那个承诺吧？”高大雷把目光投向远远的回忆：“于姨，您还记得那件事吗？五岁那年，你们要带小雨回老家，小雨坚决不去，谁都劝不动，后来是我说服了小雨，你们奇怪，问我当时和小雨说了什么？我没有告诉你们，因为这是我们俩人的秘密。现在可以告诉您了，那时因为我们订婚了，婚礼就定在五岁生日的那天。你们要带她回老家打乱了我们的计划，那次我只跟小雨说了一句，你先去吧，等我挣好多好多钱的时候，再来娶你。”

　　高阔山睁大了眼睛，大雷和小雨竟已恋爱了三十三年。

　　于凤兰张大了嘴巴，小雨几十年的执着，根源竟是一句来自儿时的承诺。

　　唐子昂把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他终于知道了永远不可能战胜高大雷的原因，他们早已把自己根植于对方的骨子里。

　　“卡啦啦”又一声巨响，窗外响起一片人声鼎沸、万马齐奔和惊涛骇浪。

　　小雨一动不动的坐着，周边全是目光，把她缠绕得紧紧、紧紧的。她竟然想去端那酒杯，前后仅仅几秒钟，她的心就被撼动了，死去的心就复苏了。

　　“下雨啦！”唐志英第一个叫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甩向窗口，真的下雨了。突然下雨了，雨裹着雷，雷携着雨，所有的树木都摇摆起来，什刹海的碧波翻卷成一片白雾茫茫。

　　突如其来的雷声把小雨惊醒了，现在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端起那个唯一还盛着酒的杯子，慢慢地送到唇边，然后屏住呼吸，一口倒进自己嘴里。像一把小刀滑落喉咙，像一口浓烟钻进七窍，她把酒杯放落桌上，回头，看到的是高大雷那惊异的目光。

　　小雨放下酒杯，扭身向门口奔去，说是离开，恰似逃逸。

　　“小雨——“大雷高声叫着，随着所有人把脑袋转回室内，把目光追向小雨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只见小雨扶了一下门框，然后停住了，身体微微地晃了晃，然后就慢慢地、慢慢地向下倒去，倒去……，倒在了飞奔过去的大雷的怀里。

　　在小雨居住的宾馆里，高大雷把还在昏睡中的徐小雨揽在怀中，替她擦拭着梦中的泪水。她的脸是肿的，眼是肿的，嘴是肿的，身上也一定是肿的，外表已然没有了往日的靓丽。他平生第一次，把自己的热唇探了过去，这是一个完全变了型的女人面孔，但这就是徐小雨，是他牵挂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体慰了一辈子，伤害了一辈子的小雨。他不能再失去她了，他把自己的热唇向着那个喘息探下去、按下去，压下去……

　　“今天的雨下的好奇怪。”小雨突然出声了，滚热的气息抹过大雷的嘴唇。

　　“你不要命了？”大雷的喘息吹拂小雨的脸庞。

　　“我的命是你的。”

　　“我的命也是你的。”

　　“三十八年前的今天，咱俩相约一块来到这世上。”小雨撑开肿胀的双眼。

　　“我比你早出生了三十八分。”大雷用舌头翻卷着小雨的皓齿。

　　“你让我追了整整三十八年。”小雨用皓齿轻柔着大雷的舌尖。

　　“这句话明天一定要让司令写进小说里。”突然，一道撕裂夜空的耀眼闪烁，一声撞击大地的震耳欲聋，房间在摇动，窗棂在呻吟，犹如三十八年前的那个暴雨之夜。

　　一瞬间，他们共同拥有了这个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