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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十一)

  大雨从早上就一个节奏地下个没完没了,北京站正门悬挂的大幅标语只剩下一条红布,人们在水里跑着、跳着、喊着,把自己拥进站台。驶往牡丹江的知青专列在站台上呼呼喘着粗气,它即将满载着一千多名年轻的红心奔赴祖国的边疆。

  高大雷静静地坐在车窗边,看着站台上那些哭天抹泪的妈妈们和信誓旦旦的同学们,有些好笑又有些伤感。他是一个人悄悄走的,他没法告诉妈妈,从那天批斗会后,妈妈就再也没回家。他也没有告诉小雨,尽管小雨追着向他解释,但他始终没回一句话,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无论原谅还是不原谅,他都不愿意说。

  昨天他听到了一个新名词,是从招兵会上讲话的小个子嘴中知道的,原来自己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他原以为离开了北京,离开了曾经的是是非非,一切都会重来的,他又想错了,一切还都延续着。

  有人轻轻的敲车厢,他低头一看,李珊珊站在车窗下正眼巴巴的望着他,高大雷一眼就看见妈妈的那件汗衫,湿透了的汗衫紧紧的贴在李珊珊身上,拓出里面那黄黄的胸罩,使高大雷又想起那圆圆的肉坨。李珊珊头发似乎故意没有扎上,被雨水冲刷得亮漆漆,紧紧地贴在面颊上,隐隐的露着闪光的眼帘和黑黑的眉毛。

  大雷又有了那种感觉,他很想去摸扒在窗口上的那只手。

  “大雷”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叫他高主任,而是极轻极轻的直呼他的名字,他有些惊奇,有些拘谨。

  “这件汗衫我留纪念了,谢谢你。”李珊珊偷眼扫了一下四周,把身子贴在车厢上。高大雷低头立刻就看到了衣领上的第一粒纽扣。

  “我和翁老师不是胡来,我们正谈对象。”李珊珊脸上泛起了红晕。谈对象就该干流氓的事?高大雷看到了延伸进纽扣下的脖径和胸脯。

  “我家邻居有个流氓,他帮我教训了一顿,这是报答的条件。”她把头埋得更深了,高大雷只能看到头发下的耳朵:“昨晚我在你家门口呆到深夜,想在你走前见你一面,我不想让你带着对我的失望走。””

  高大雷有点颤抖,脑子里又出现了那白白的大腿、乱乱的头发和含泪的双眼……,她说她不想让他带着失望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竟然担心她的学生对她失望,他有些冲动,一种想被诱惑的冲动。

  “大雷,大雷,哎呦歪,可找到你了。” 栓子突然挤到他座位前,他头上交织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总之,白色的汗衫紧紧地沓在前胸后背。

  大雷眉毛一挑:“你今儿个也走?你家不是不让你去吗?”

  栓子晃动着大雷说:“这还能难住我?趁我妈不备把户口本偷出来了,来了个先斩后奏。”

  高大雷不用偷户口本,没人管他。当女民警从高大雷手上接过三分钱,从户口本上冷冷地撕下他那一页,撕成碎片扔进纸篓的时候,他的心一下空了,随着那些纸片跌入万丈深渊。从此,他不再是北京人了,从此,北京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

  车窗外的李珊珊不在了,他还没有说话,她的话也似乎还没说完。

  “大雷,你看,我还把谁带来了?”栓子拍了愣愣的大雷一掌,大雷看到了靠在墙角柱着双拐的妈妈,她渴望的目光在四下寻找,旁边徐小雨为她撑着伞。

  列车震动了一下,站台慢慢向后移动。

  “徐小雨——在这呐!” 栓子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他用力喊着,使劲挥动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但他的喊声被淹没在一片革命的口号声中。

  大雷站起来,他想大声呼喊,但喉咙却像堵上了棉花,他突然意识到,他做错了,做错了一件天大的事,北京还有他的妈妈,一个残疾的、不能生活自理的妈妈,他不再是北京的了,但北京永远是他的。

  当列车拐弯,方影和小雨的身影就要消失的时候,大雷看到了一个一生都难以忘记的镜头,妈妈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随即被淹没在一片晃动的红色“海洋”之中。

  他最终没有向妈妈做最后一别。妈妈的目光最终没有搜寻到他。

  列车轰轰地向前,广播中正高唱胜利的赞歌:

  “万里长江波涛滚,  人群涌向天安门,

  毛主席挥手破巨浪,后面跟着七亿人。

  七亿人民团结紧,  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刀山火海也敢上,  誓为人民献终身,

  长江水,波涛滚,  毛主席是咱引路人,

  领导文化大革命,  破除四旧立四新,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五湖四海齐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