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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寒霜(十四)

  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把所有人都逼上了堤坝,不干活就意味着想冻死。就连从来不干活的屈学利和白保池也跟着挑起了土,当九连知青们笑他们挑着挑子像老太太的时候,他们不好意思地摆着手:“太冷了,再不动换就冻地上了。”

  高大雷的虎口几乎被镐把震裂,他口中发着“嘿嘿”的口号,把自己的力气转化成征服大地的振动,“通、通、通”镐下的白点被凿成小洞,沿小洞震开几道裂痕,一块硕大的冻土块终于脱离大地,人完全可以征服自然。他直起腰,把帽檐翻上去,额头的汗立即结成了冰。

  工程进度很快,团部的简报对九连的成绩给予了专题报道,九连工地的广播也不断传出劳改队员的名字,他们或是劳动出色、或是献计有功、或是指导有方,当然最后都要缀上一句“希望他认真改造,积极认罪”之类的话。

  广播提到的第一个劳改队员的名字是陶志汉,当时把劳改队所有人员都吓了一跳,他们听惯了打倒他们的声音,还从未听到过表扬,陶志汉设计的“活动跳板”不但大大加快了上土速度,而且大大地节省了劳动强度,最后广播里那甜甜的北京腔竟然说代表九连全体知青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陶志汉哭了,一直到晚上钻进窝时还在抽泣。他是一天夜里从生产队的家里返回场部的路上被抓获的,因为说他刚刚走过的地方升起过一颗信号弹,那一定是在和苏联社会帝国主义联络。那次他争辩、愤怒、骂街,但没有哭。

  高大雷也得到了表扬,他创造了三分钟抡镐次数八十下,刨下冻土块五大块的最好成绩,陈晋环撇着嘴不屑一顾:“这算个屁?我要是参加,用手指头都能抠出第一来。”

  让高大雷揪心的是韩立春也得到了表扬,谁也不会相信,弱小的她竟连续三天创造了当天挑土方第一的成绩,知青们从四面八方投过惊叹的目光,高大雷却毛了,他知道这不是在表扬她,而是在催促她拼命。

  “高大雷,该你的岗了”白保池缩缩着脖跑过来,一边躲着脚一边把三八大盖往高大雷怀里揣:“赶紧让我抡几把镐,冻死我了”。

  高大雷笑了:“真是打着不走,赶着倒退,还是老天爷能治你”。他接过枪,向堤坝的最高处爬去,那里是岗位,可以观察到整个劳动场面。

  不知是有意还是下意识,他上去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韩立春。她正一个人默默地往土篮子里塞着冻土块。

  到劳改队挺长时间了,他还没和韩立春说过话。也是,看守和劳改之间除了布置劳动、叫起床催熄灯之外,本就应该没话的。但高大雷却一直有种冲动,特别想了解或是接近韩立春的冲动,原因他说不清楚,可能是出于好奇、出于同情,或是出于她与父母有着类似的命运等等,他想不准。但有一个原因他是确定的,那就是他特别想知道,像这样一个清瘦文弱的小姑娘,是怎样和凶残暴虐的反革命联系在一起的。

  他把目光甩向四周,东边,常虹正和刘书勋用皮尺丈量堤坝的宽度和坡度,指挥着从跳板上挑土上来的人把土倒在需要加宽的地方,这可是百年大计,刘书勋应该把常虹教会;东南边,张建好像正在教知青们怎么刨冻土,昨晚他还跟高大雷说,他琢磨出一种又快又省劲的刨冻土窍门,看来他成功了;西南边,一辆二一二吉普刚刚停下,白花花的雾气中刘守一正哈腰钻出来,他披着大衣仰着头,伸着手等着彭树义去握。“视察工作也端着一副大干部的架势,冻死你”,高大雷暗想,他不愿意看到刘守一,更不愿意和他打招呼,他把头扭向西边。

  他又看到了韩立春,她正挑着满满的两土篮土向陡峭的堤坝攀爬,那里没有跳板,只有滚动的土块,两个土篮已被下面的冻土拖住,她不可能爬上来,但她却在爬,一寸一寸的爬。

  高大雷隐隐感到,爸爸妈妈现在也一定正接受着这样的监督改造,他们一定很无助,很绝望。他有些伤感,有些柔情,但他在站岗,他不能离开哨位。

  韩立春居然爬到了距离坝顶只有一人高的地方。突然,她脚下一滑,一块冻土块从脚下滚落,她跪下了,随后两只拽着土篮的手渐渐松了,像那天被推上批斗台的独轮车,慢慢倒下,慢慢倒退,头慢慢地顶在地上。

  不知是寒流还是热浪从脚下直冲头顶,总之高大雷的整个胸膛被冰块凝注,整个躯体大汗淋漓。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极速冲上去这一个意识,枪掉了,他不知道,帽子掉了他没感觉,他摔倒了,甚至没往起爬,就滚到了韩立春身边,然后和韩立春,和两个土篮,和肩上的扁担,一起翻滚到坝底。

  高大雷翻身向韩立春看去,这是一副怎样的脸呀!苍白、毫无表情,灰色的双唇干爆出一抹鳞状的裂纹,一缕冰凉僵硬的头发从颊上滑落,发稍紧紧的贴着嘴角,脖子软软地枕着铁样的冻土,两臂微微上扬,两腿微微弯曲。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他们没注意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吃惊地看着两个倒在地上的人。紧接着,一个他们更为吃惊的状况发生了。

  只见高大雷双腿跪地,抽身把韩立春搂在怀里,他喊着她的名字,摇着她的身体,拍着她的脸蛋,随后抬头冲四周愣愣观望的人喊道:

  “快打热水来,快,让刘守一把二一二开过来。”

  其实,韩立春只是睡着了。可能只是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分钟,就被摇醒了。她首先感到了一股气浪,温温的、急急的、冲冲的,撞击着自己的脸颊、鼻孔和嘴唇。然后就感到一股力量,暖暖的、重重的、紧紧的,压迫着自己的臂膀和前胸。她微微睁眼,深深吸气,一团白雾在眼前散去,一双近在咫尺的双眸,一股环绕面庞的气息……

  高大雷没使多大的劲儿,就制止了怀里身躯的挣扎。他知道韩立春想站起来,但她已没有一丝气力。自己也想站起来,但心在颤抖。他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他对她的第一句话,是用气吹出来的:“我不会让你死……”

  他的耳朵热热的,从天际边也飘进她对他的第一声呢喃:“我会连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