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病了，一句话不说，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于凤兰很久没倾注这么多母爱了，端水端饭，洗衣喂药。第四天早上，小雨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不管于凤兰怎么劝说，背起军挎就上了班。她并不是要上班，而是要向秦科长请假回趟老家，当然这个理由她不能说。

　　小雨走到革委会主任办公室门前时，犹豫了一下。已经一个月没见到父亲了，听于凤兰讲徐大光马上就要高升到局里。于公来说，她不希望父亲再提升，因为她觉得爸爸总有些龌龌龊龊、鬼鬼祟祟、阴阴暗暗，从为人到气质都不像个革命干部。但于私来讲，她又盼着父亲快些调走，哪怕是调到市委以至中央去，她实在不愿意生活在父亲能够随时看到她的地方。她走了神，推开了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她愣住了。

　　徐大光，就是她管他叫爸爸的那个男人，正端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那条大长椅子上。自己的顶头上司，已是三十岁老姑娘了的宣传科长秦小琴，屁股凿凿实实地坐在爸爸的两腿上，双臂套住爸爸的脖颈，脑袋向后仰着，嘴里发出嫩嫩的嗲音，而徐大光的双臂，全部插在秦小琴的衣服里，在里面抓着、搓着、晃动着。

　　看着叽里咕噜蹦起来的徐大光和秦小琴，徐小雨没有丝毫退出的意思。她直直地瞪眼看着，就像在看一出舞台剧，只看得秦小琴捂着脸跑出屋子。

　　徐大光到底是风雨捶打出来的领导干部，他只用了整理衣服的功夫，就平定了情绪，然后一边用小手指挠着头皮，一边坐到办公桌后面，押了一口水，才慢吞吞地说：

　　“既然你看见了，我也不用解释，就给你提两点，一是不要告诉你妈。当然啦，你要告诉我也没办法，是她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你可以问问她和高阔山干了什么？二是在秦科长面前，你要和以前一样尊重，听到没？”

　　徐小雨讨厌爸爸这种说话的语气和声调，原本爸爸说话是后句赶前句，后脚踢前脚的速度，虽然急躁，但还风趣。自当上造反派头头之后，偏偏故意压低声调，拉慢语速，装出一板一眼、老成稳重的做派，这使她怎么也找不到当年她父亲的感觉，她决心一声不吱。

　　“噢，这几天我就找你，不上班去哪了？” 见徐小雨没有吱声的打算，徐大光站起来：“你不愿理我就算了，原打算让秦科长告诉你，可她觉得不太方便，就由我正式通知你吧。”徐大光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今天和科里交接一下工作，明天下车间。”

　　屋里只有徐大光“咝咝”的抽烟声，他好像在等着徐小雨的置疑。那样他就可以一、二、三、四地谈出几番联系世界风云的大道理来，让小雨知道这全是她自己惹出来的，他徐大光是大公无私的，只要以后能听他徐大光的，出头之日决不会远的等等。他抬眼悄悄的看了小雨一眼，却发现小雨低头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好像在听一件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你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徐大光先憋不住了，他不想让小雨恨他，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但在女儿的前途和自己的政治生命面前，前者必须服从后者，因为只有先有了他的政治生命，才会有女儿的前途，他马上自问自答说：“革命群众把你的问题都反映到局里去了，险些影响到我，你知道不知道你工作的是什么部门？宣传科，革命宣传的重要喉舌。看看，现在宣传科就你一个不是红卫兵了，还，还……，咳，这次我要走了，一定要有个姿态，不能让接替我工作的同志为难，也请你以后在基层多多磨练自己，打打身上的娇气和傲气，努力改正过去的错误。我当初不也是谁也没靠，从工人干起来的吗？只要积极参加到革命斗争中，一定会有前途的。好了，没事就去吧。”

　　徐小雨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甚至对回老家的事提也没提。她不能让他以为她是在替方影求情，不能让他听到方影的消息而幸灾乐祸。听着徐大光的侃侃而谈，她差点笑出声。每天把数家报纸上的内容七拼八凑在一起，变成没人阅读的简报、信息和传单，宣传科的工作她早就干烦了。爸爸以为用大义灭亲来得到更高的回报，而她却感到一种无限的解脱，差点就要谢谢那个瞪眼看着她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