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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岁月(三)

  听说锅炉房还要增加人,班长郝志平打心眼里不愿意。自徐大光造反成厂革委会领导后,原本并不缺人的锅炉房又接连被塞进三个人。郝志平知道是什么原因,锅炉房是出干部的地方,高阔山、徐大光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虽然现在一个是臭不可闻,一个是大红大紫,但这里依然是全厂最受照顾的地方。别的车间都是三班倒,唯有锅炉房四班倒,由于说是高温作业,每月每人还有六元钱的高温补贴。他们可以自己起火做饭,可以随时洗衣洗澡,这里冬暖夏凉,僻静舒适,工作无非是看看仪表,按按电钮,吹吹大牛、敲敲三家,侃侃大山、泡泡大澡。这里没人管,或是说没人敢管。虽然说“烧锅炉”这几个字不好听,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这里活不多干、钱不少拿,比坐办公室的还滋润。当然,也只有那些有门路的人才有可能调到这里。

  可在郝志平眼里,这里却像个地狱。全班十三个人里几乎只有一个人在干活,那就是徐大光委以“党的召唤、革命的需要、阶级的委托、他本人的信任”的郝志平。

  这会儿他收拾完工作间,做好锅炉运行数据记录,往锅炉口上完煤,然后带上手套走出操作间,开始进行锅炉房最艰苦的一个工作环节——出灰。

  郝志平启动电开关,顺着坑道斜坡的小铁轨,把翻斗车放到锅炉的正下方。这里就像白

  公馆、渣子洞,头顶着粗粗的炉篦子,犹如顶着一个燃烧的世界。郝志平蜷着腿、弓着腰、缩着脖、扭着头、屏住嘴、闭着眼,把大炉钩子插入炉膛。随着炉勾的上下翻腾,炉灰的粉尘从炉膛里倾囊而下。像一颗陨石撞击沙漠,像一座火山坠落长江,像一颗烟雾弹轰然爆炸,整个坑道顿时弥漫在烟雾、粉尘的笼罩之中。郝志平拼命跑出坑道,呼呼地喘着粗气,待灰尘稍稍落下一些时,他再次冲到翻斗车旁,继续搅动起炉勾,泛着白光的煤炭咝咝吐着火舌,蹦跳飞舞着从炉篦子里哗哗降落。烘烤撕裂着他,他感到周身在燃烧,五脏六腑在沸腾,腰酸腿疼,头昏眼花,胸闷气短,烧心、燎肺、烤肉、呛喉、辣眼、薰鼻,胶鞋冒出黑烟,汗渍结成白碱,手脚燎出血泡……

  当他带着鬼一样的黑花脸走进操作间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甚至没有人过问一声,大家都太习以为常了,谁让他是班长呢,这些活,本就应该是班长干的。

  他记得是徐大光造反后这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管理制度成为对工人实施“管、卡、压”的工具被废止了,工作程序当作束缚工人阶级思想的教条主义被推翻了,从此工人彻底解放了。解放的重要标志就是工人阶级要关心和参与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了,可以不干活了。但不干活并不是没有活,毛主席号召要“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干部和广大工人群众正在进行着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革命,那么他郝志平这类的观望派和那些牛鬼蛇神们,就只能责无旁贷地促生产了,以把革命所催生的丰功伟绩尽可能地表现出来。

  郝志平匆匆洗了把脸,转过身来的时候一下愣住了,锅炉房一帮小伙子、老爷们愣住了。

  后勤主任在门口,旁边站着一脸朝阳、一身青春的徐小雨。

  “把人给你们送来了。”主任说了一句扭头就走。

  锅炉房向来就是男人的天下,不知从何时起,在通往锅炉房的路口处就挂着一块醒目的的牌子“锅炉房重地,闲人及女人免进”。这里的人想洗澡就脱衣服,光着屁股穿梭在操作间和浴室之间,穿个裤头、光着膀子就是日常的工作服。看着身后闪烁着的一双双跳跃着光芒的眼神,担忧和为难同时涌向郝志平的心头,他几步追了上去:

  “主任,这可是男人的地方,行行好,把她调到别处去吧。”

  后勤主任一甩胳膊:“我说了算吗?你自己找徐大光说去。”

  郝志平和徐小雨认识最少十年了,那时郝志平到高阔山家玩,高大雷和徐小雨还是个小学生。大雷、小雨管他叫叔叔,听着两个孩子亲切的呼叫声,尤其是每当小雨歪着脑袋,眨着大眼睛拉着他的手,请他到自己家里坐坐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的心就有些微微颤动,其实他只比她大六岁。文革开始后,郝志平再也没敢去高阔山家,也再没见过高大雷,他倒常常见到徐小雨。那是在厂子召开的大会上或是发放宣传资料的时候,远远的看着徐小雨或在张贴标语,或在布置会标,或在紧张的记录,或在发放报纸。他从没踏进过距离徐小雨周边十米的距离之内,原因他说不清楚。总之,他愿意看到她,也愿意让他看到自己,但却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正看她。

  长这么大,除了母亲和姐姐,郝志平几乎没跟女的打过交道,今天,这个一见面就让他不自在的姑娘就站在自己管辖的地方,而且从今以后就归他管了,这让他十分紧张和不自在。

  他转了一大圈还想找谁谈谈,他要好好想想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他知道他说话的分量还不如一根头发,他知道不会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他必须要面对今后更加难以管理的局面。

  他一步三蹭地回到操作间,当把自己的屁股摔在凳子上的一刹那,又突然蹦了起来。屋里当班的小管和胖张呢?他明明听到脚下有阵阵响声,先小后大,越来越大“刷刷刷、当当当”,这是炉钩撞击炉篦的声响,这是一种与在地沟里感受完全不一样的声响,他快步跑到地沟口,一股冲天的热浪正从坑道口升腾,突然从烟雾中,从粉尘里,冲出三个人,前面的拉着后面的,后面的推着前面的,那中间被拉和被推的正是徐小雨。

  徐小雨摘掉鬼子兵带的“屁帘”帽,抽着身上的土,吐着嘴里的灰尘,与小管和胖张说:“炉灰捅干净了火才烧得旺,从明天起,咱每天出四次灰,怎么样?”

  极少下地沟的胖张和小管则满脸堆着灿烂,脑袋点的像哚米的鸡:“就应该出四次,早就应该出四次。”

  郝志平愣住了,一年多他挖空心思都没解决的问题,一年多他派谁都派不动的状况,徐小雨才才来了半小时就搞定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怎么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