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天高意暖(二)
徐小雨终于见到了高大雷。 之前,她已经记不准高大雷的模样,想不清他说话的声音了。越想想起他,越是想不起来,以至于后来只要一想高大雷,脑子里就晃出郝志平的影子。他对郝志平太熟悉了,在单位每天同出同进,每个星期天,他就泡在她家里,做饭、洗衣、换煤气罐,他大包大揽并带着微笑。不管小雨高兴生气,他嘴里发出最多的声音是“嘿嘿嘿……” 小雨知道父亲徐大光的态度,他想让自己找一个当权派的家庭。她认为这很滑稽,当初父亲最恨当权派,但现在他却一心想让女儿找一个当权的。徐大光不认识什么真正的当权者,认识的都是和他本人差不多的造反派。他给小雨介绍的第一个对象,是个号称“混世魔王”的造反派头头儿的儿子,小雨说:干嘛嫁他儿子?要嫁我就直接嫁给这个混世魔王。他给小雨介绍的第二个对象本人就是个打架不要命的造反派头头儿,小雨又说:你们还是直接给我找一大流氓吧。 小雨知道母亲于凤兰的态度,他喜欢的是唐子昂,确切地说是喜欢唐子昂父亲的权势和唐子昂的社会地位。当着郝志平的面,于凤兰就成心提唐子昂的事说:昂子昨天来看我了,胖乎乎的脑子倒不笨,瞧瞧,这烟多长,昂子拿来的,说是什么过滤嘴的。要不就带着惊讶的口吻说:咂咂,昂子他爸昨天又上报纸了,陪着市领导视察了三所中学,还讲了话呢。 每到这时,小雨对郝志平就格外亲切起来,甚至拽拽郝志平的袖口,正正郝志平的衣领,还大声地把郝志平叫成“志平”,气得于凤兰直翻白眼。 徐小雨实在不忍挑剔郝志平,几年来他几乎为她做到了一切。是师傅,有时又似徒弟;是兄长,有时又像小弟;是朋友,有时又是同事;是保护伞,更多时候却又充当着出气筒。要是时间再推迟一些,如果郝志平能再大胆主动些,甚至有旁人能替他张口说句话,徐小雨那绷得太久的舌头可能会立即松懈神经,把勇气和理由通通咽下,她真可能会答应了。 偏偏郝志平就是不说,偏偏也就没有人替他说,偏偏这时高大雷就回来了。 高阔山落实政策后一直住在办公室里。高大雷回北京后就住进了赵师傅家,探亲假只有十二天,所以他没想见任何外人,甚至包括徐小雨。本来他是到厂子看父亲高阔山的,结果就偏偏遇到了于凤兰。 于凤兰这两年可想开了,她听说徐大光让华光厂宣传科长秦小琴蹬了后,在局里又有了一个扫地的相好,她竟然既不吃醋也不核实,徐大光几乎不回家,她既不过问也不寻找,她不再避讳大家的目光,她就不信她连一个扫地的都不如。自高阔山解放后,她再也不避讳,三天两头往华光织染厂跑,直接就奔高阔山办公室。每次从骂徐大光这个没良心的开始,拽出小院儿的一串串往事,谈方影的悲惨、聊唐奶奶的下场、说王喜柱的为人,叨咕唐子昂的出息,猜想王栓子的运气,议论徐小雨的前途,商量高大雷的今后。他们从不提起俩人年轻时的那点插曲,因为那到底是太久远太久远的事了。但他们话说多了,双方就适应了对方的语气、语速以至于观点;话说多了,就习惯了相互的聆听、表达以至于呼应。 俩人正说得津津乐道,高大雷走了进来。 这让屋里的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于凤兰甚至一眼没认出来,还生硬地问了一句你找谁之类的话。是呀,几年没见了,当年清瘦白净的大雷,如今高了,膀了,糙了,一嘴的短胡茬,一脸的黑红釉,他就像不认识于凤兰,直接走到高阔山办公桌前,叫了一声爸。 高阔山有些惊讶,站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就是自己的儿子?从他被隔离到今天,他们只在大雷回老家那年匆匆见过五分钟。八年了,除了盯着他的那眼神还有点小时的影子,浑身上下几乎都是陌生的: “大雷!你是大雷?你怎么回来了?”话有些颠三倒四。 “不乐意呀?”高大雷露出点笑意。 “不不不,太好了。”高阔山明明流出了泪,却笑着,踢桌子踹椅子地从桌子后面拱出来。 于凤兰张嘴站在一旁,面前站着的是个真正的壮小伙儿。比郝志平高点壮点,比唐子昂矮点瘦点,没有郝志平的谦虚自卑,没有唐子昂的清高自傲,这就是大雷,那个她从小就特别喜欢的高大雷。只是分别的时间太久,形象的变化太大,事情的发生太突然,她一下子还没法把眼前的这个壮小伙和想象中的大雷联系起来。 “这是你于姨,不认识啦?”高阔山指指于凤兰。 高大雷的进门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但他不愿意理她,更不愿意叫她,他用目光扫了一眼于凤兰,象征性地点了下头。 只是这一个眼神,于凤兰就看到了里面的全部内容,冷漠、哀怨、鄙视和厌烦,她有点无地自容。她眼泪就“突”地冒了出来:“大雷,你怎么才回来呀?可把我们想坏了。” 高大雷还是点点头。 “到我们家玩儿吧。”话一出口,于凤兰就后悔了,因为她的家原来就是人家的家。 高大雷没有理会,转向高阔山:“爸,这次回来我住同学家。过几天就是清明,我去老家给我妈扫扫墓,回来再串串门,时间安排挺紧的。”他把进门时放到地上的一个提包举到桌子上:“带了点山货,都是我自己上山采的。您忙吧,我有空再来。” 不等高阔山回答,高大雷扭头推门,到门口后,他站住了。微微侧了下头不只是对谁说:“上次回老家的事,麻烦替我谢谢小雨。” 前后不到十分种,高大雷梦一样的来了,又幻一样的走了,把还没回过神的高阔山和于凤兰甩在了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