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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雨
江南的夏天总让人有种湿漉的闷热,偏偏又遇上雨水有史以来最多的夏季。我从山里来到这么个新鲜而不大适应的中等城市。如果不是在S局办公室当秘书,隔三岔五随局长到外地考察或下乡检查,那这个夏真不知怎样度过了。我们H城紧邻安徽省D市,因此去的最勤的自然是D市。D市近几年改革开放搞得如火如荼,洗足城、按摩房均按红灯区创建,该市的经济居全省之首。为搞活经济,许多省市单位先后到该市取经。我们局的领导也常往D市同行单位参观学习。我与老婆两地分居,又有些文才,跟在领导们身后,对他们来说省事、方便。况且,我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们的手掌心呢? 每次酒酣饭饱之后,领导们或由对方尽地主之谊相邀或自己主动到洗足城或按摩房放松。去得最多的是圆梦按摩房。横挂在门头牌匾上的圆梦按摩房几个大字是用电脑打印出来的,醒目而撩人。铝合金玻璃大门欲掩却开了一条窄缝,外面还拉了厚厚的大红布门帘。卷扎门一般都卷着,高枕无忧般闲在那里,木然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君子、老爷们。除非公安机关检查才做做样子拉上,这种时候它就充当了打手或英雄。一些人的倒霉,换取另些人的暴发;一些人的唾弃,换取另些人的美誉;一些人的惩治,换取社会的干净…… 我本不想,也是不愿去那种地方。但在基层工作就因为不能投领导所好,一直仕途乖戾。如今再不是年轻气盛的初生牛犊,得为五斗米折腰了。天下一统,政通人和,不能抱残守拙,自取灭亡,干出有违时务的蠢事。老婆待岗在家,孩子上学要钱,如果饭碗丢了,他们咋办?我必须跟上,而且比他们表现得还要积极。 第一次踏进圆梦按摩房,有当地领导作陪。我们没流露出胆怯。我还以为是正当的捶背。一阵五六个,而且都是党员干部,不可能做出见不得人的事。谁知等各就各位后,我才知道有些邪门。我们分别安排在摆着一张单人床的小屋里。浓妆俗气的小姐一进屋就把门关上。我坐在床边,预感着有什么将要发生似的,赶紧站起来,说:“把门打开。”尽管声音不大,她却轻笑了两声——“老瘤子!你不要屁股,我才要咧。” 哦,还知廉耻。我的疑心和担心减去了一半。可她突然道:“不给钱,我凭啥让外人看见?!”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身体挨着墙壁,动弹不得。小屋像棺材那么令人窒息令人害怕。 “你做不做?”小姐不耐烦了,明亮的双眸里露出焦急而贪婪的光。 “来吧。”于是,我匍匐在小床上。 “你把地方占得满满的,我睡哪儿?起来,把衣服脱了。” “就这样简单按按算了。”我觉得不大对劲,支吾道。 “做不做?”她显然生气了,没好声气地问。 “动手啊。” “别装蒜。钟点到了,我得走。”她把头一仰,极不耐烦地说。 “请你就出去。”我鄙夷地从床上坐起来,下逐客令了。 “你得付费。”她把娇嫩的小手伸到我面前,身子却后仰着。 “不是由他们结帐?”我狐疑,问。 “小费。” “什么?”我越发糊涂了。 “你做与不做都得付小费,这是道儿上的规矩。” “多少?”今天算我晦气,拿钱消灾。我问。 “10元” 我从干瘪的荷包掏出10元钱交给她。她缩回手,不正眼看我,好象在回想着什么,又表露出不屑的神情。 “什么意思?”我问。 “打发老太婆啊?大拾元!”她微蹙柳叶眉,吃吃地笑道,“你……?”欲言又止。 “100块?!”我吃惊地望着她,“要这么多?你没按我一下啊!” “后悔了?”小姐约摸二十岁左右,瓜子脸上淌着亲甜却铜臭的笑,“我说罢,男人哪个不馋?好吧,我看你是初入道,教教你。”说着,向我走来,伸手搂住我的脖子,将柔软而温暖的身子紧贴在我的胸前。芳香从乌黑的披发间弥漫到我的呼吸里,单薄的衣服凸起的双乳揉得我的心咚咚狂跳。我全身热血如决堤的洪水,又似森林中燃起的大火,实在支持不住了。 “好了,我看你已行了。脱光,来吧。”她朝我下身摸了一下,爽快的道。自己开始脱上衣。 我真想猛扑过去,一把撕下那罩在美丽肌肤上的外衣,亲个够,抚摩个够,发泄个够。但是,老婆的微笑突然出现在眼前,耳畔也响起了她的声音,那平淡的却 温馨的话语。好险啊,我一把推开她——“滚——”,随手丢下一张大团结。 “哼!”她扭头就出去了,眼里好象含着泪。100元钱躺在铺着红毯子的地上。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如释重负,走出小屋。大家早在大厅等我,脸上都堆着笑。有人说,看不出来,阿三,真有两下。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当年深秋,我随局长又去了趟D市,又去潇洒了一回。这次,我点名要到圆梦按摩房,真想见见上次那位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小姐。她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让人留恋,让人琢磨。局长跟我开玩笑说:“家花怎么看,也没野花香。我看,家属就不必调上来了。” 我一听,忙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夫。调到一起何妨?请局长开恩。” 局长只是咧嘴笑,笑完,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 我们说着,说着,圆梦按摩房就到了。屋是人非,我四处搜寻却不见那位小姐。我也就不愿接受小姐的邀请了。局长白了我一眼,我只好随一位染着金发的小姐进小屋。 “先生,你上次好象来过的?”金发朱唇的小姐飞了我一眼,站着问。 “是的。”我奇怪,人们常说婊子无情,见过就忘;怎么这里的小姐记性如此的好。我则早忘了除那个小姐之外的人。于是敷衍道:“哦,哦……,你们还是原班人马?” “不,先生。除我之外,全走了。”她有些伤感地说。 “哦,全走了?走到哪里?”我眼前浮现那个小姐的身影,心中为她担心。看来,我只有对金发小姐客气些,以从她嘴里得到我想要的信息,便主动要求:“今天什么不做,就说说话。小费照给。行吗?” “哈哈。”她自我笑起来,说:“天雨没骗我,真的,你是好人!” “不,我也坏。要不,怎么……”,我怕刺着她,没有说完下句。 “我们很脏,是不是?!”她怒目而视,准备出屋。 我想,我的希望会落空的,如果她就这样走了,便放下清高,低声说:“你们心地干净。”说着,偷瞥了她一眼。见她怒气消了些,赶紧说,“坐下吧,聊聊。” “我知道,你是男人中的不算坏的那几个之一。老天总算有良心,没让好男人绝种。老天也对我厚爱,让我今生能遇上像你这样的男人。”我不停地摇头,表示自己不配。她忘却了我的存在,继续说,“难怪天雨感慨说,只要他做,我免费!”说这话时,突然停下来向我投来饥渴的眼神。 我会意,把话题扯开:“你们的待遇可以吗?” “什么叫可以,么样又叫不可以呢?反正记件。客人多,就好;像你这样的,我们不要喝西北风?” “你们不是本地的吧?” “你是公安?”她警觉起来。 我忙说:“不好意思,平时下乡调查,问惯了。我像公安吗?” 她又放松起来,笑着说:“我看你也不象。那些人就像羊吃麦猪去赶,假正经。” 想想,也是。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哈哈”,“咯咯”回荡在小屋里,久久地。 “我家在另外个市,和天雨同乡。干这种职业,是不能在本地干的。”过一会儿,她主动告诉我。 “你们年轻貌美,干其他的不可以?为何要干它呢!”我怜惜而费解,说完,瞧着她。 她苦涩地一笑,叹口气道:“家里太穷,工作难找。” “听你的谈话,不是一般的姑娘。你读过高中?” “中专毕业。” “难怪。可惜。” “什么意思?” “……” “水货中专,骗钱的。两年读完,学不到真东西,找工作,没人要。不过,到是学会了谈情说爱。” “可以干个体,或合伙做生意啊。” “本呢?”她不自主地把手掌伸到我面前,说,“读书就要了爹娘的命,欠一屁股债。还做生意?” “哦——”我无话可说。 “我们当时不懂事,闹着玩。偷吃了禁果。毕业后,各奔西东,男生不负什么责任,把苦果让我们尝。我们一气之下,破罐破摔! 她顿了下,目光暗淡,流露伤感。我留心静听。 “再说,干这行有吃有喝,来钱快。不是有首歌唱道——我用青春赌明天吗?” 我狐疑地望着她,心情沉重起来。准备开口,她起身说:“时间到了。” 我知趣,从干瘪的口袋里掏出100元钱交给她,起身走出小屋。忽然,脑子里闪出个问题。我问:“刚才,我几次想问,被谈话打乱了。哦——,你说的那个天雨是什么人?” “钟点到了,下次再说。”她显得极不耐烦。我本想说,我加钱,但囊中羞涩,并且局长们也许在外等候。我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局长们还没出来,我坐在过屋的沙发上等。老鸨五十多岁的年纪,嘴里叼支烟,双手上戴着金戒指。尽管已是深秋,可她穿戴单薄。见我落座,示意刚才给我按摩的金发小姐倒水我喝;并且向我报以满意的难看的仿佛龟裂的笑。 我接过用一次性塑料杯子装的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屋里没有客人,我对小姐说:“坐。” 她看了看老鸨,老东西没有反对的信息传给她,便陪我坐下。我趁机问道:“天雨是谁?” “嗬,彼此都牵挂呀!”她此时开朗地笑着,怎么看也不象鸡。也许见我在看她,研究性的看。便说,“她说,你像个人。”说着,又打住。 “我当然是人。”我不无反感地回道。 “不,我是说,她说你像她小时侯见过的一位大哥哥。”她连忙解释说。 “哦。会吗?”我以为她在逢场作戏,哼哼敷衍。 “先生,你老家在哪咧?是英山?” 你怎么知道?我心想。但我不能真实地告诉她。正如上网,只能报网名。于是对她撒谎:“我是应山的。” “那就对了。天雨曾在校宿舍跟我拉家常,告诉我,她出生在英山。六岁时才跟母亲离开英山,回到安徽老家。当时她们那里很穷,饭都没得吃的,父亲在一次抢险中走了,她娘只好四处讨饭,这时肚子里已怀上了她。讨饭到英山的一个山旮旯时,正是除夕。她娘饿晕后倒在一家门前。大年初一,那户人家收留了她娘……”我没有听清她继续在讲些什么。我在想,难道她就是那个叫天雨的小姑娘?尽管小姐没说出那户人家的姓名,但我猜测到她讲的就是唐聋子父子。她所讲的情形与唐聋子他们的太巧合了。往事历历在目,但我不大相信这是真的,小姐的话语。无聊地看了看表,快十分钟了,局长们还不见出来。按摩房也没进一个新客。但老鸨的脸上露出了恶意。我准备结束聊天,然而他乡遇故知,我不能就此离去,我要趁此多了解些有关天雨的情况。于是起身递了包吃饭时被派的玉溪牌香烟予老鸨。我不抽烟,再好的烟在我眼里都一钱不植,老鸨却眉开眼笑了。对我们的交谈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小姐起身给我加了开水,半开玩笑地说:“可要给小费呵。当然,不要那多,你看着给好了。” “没问题。”我爽快地答道,又问:“天雨和你同学?” “恩。中专同学。” “都有文凭,怎么……?” “这有么大惊小怪的?能进这种地方的女人与演员、记者一样,天生丽质,对男性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此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她一副得意的样子,叫人想吐。我说:“你还年轻,要自重自尊些。” “哈哈,你别拿我当天雨。在本小姐眼里,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是像你这种人,细伢放鞭又爱又怕。不信,让我摸摸你就雄了!”我低下头,耳根一阵发烫。她却说个没完——“我们女人才叫硬。天雨要不是她继父胃癌晚期需要救治,要不是四处找工作无门,她会出卖自己吗?上次,你耽搁了她的生意,她在最需要钱救命时不是没接你的钱?你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我们就是下贱?三叔,你错了!” 什么?连我的小名都清楚。厉害,厉害。我故作糊涂,问:“什么三叔?” “天雨说,小时侯那个从学校回家 ,路过她家门前总要抱抱她的阿三叔叔。从那时起,他就喜欢上了三叔叔。”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小姐。”我准备中断我们的谈话,我说,“我老家是应山的。自己根本不叫阿三。可能天雨弄错了。”又说,“哦——,也许你将应山听成英山了。”这时,局长们正好出来,我借机起身迎上去。只听服务局长们的小姐抱怨道:“老东西真难伺候。该来时又不行,不该来时乱来。” 我结完账,找她们要发票。老鸨说:“开实数,还是多开?多开要交税的。” 我问局长,局长把手一挥:“你看着处理。” 我虚开了一笔,以备局长他用。刚才答应付给金发小姐的聊天费当然在列。 D市街道宽阔,车辆穿梭不息,各种店面生意兴隆。我们在街上逛逛,想买些土特产回家。路过市肿瘤医院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我细看,是她,上次给我按摩的小姐。她正推着一张轮椅车,车上坐着一个黑瘦的老头。她边推,好象边跟他说着话,老人的嘴角流露一丝欣慰而痛苦的笑意。她推几步,停下来,用卫生纸给他揩额头上因痛苦难忍渗出的汗珠。看着,看着,我的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小姑娘的可爱形象。 “走啊——”局长的一声哄,让我清醒过来,加快前迈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