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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十节沧海浮云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离骚》 当苏泰阳重新踏上北部湾的这座海岸线时,已是步履蹒跚。虽是一个饱经事故的老人了,但今天他的心情仍有些激动,甚至有些伤神。也许是因为小孙女阳阳稚嫩的声音已从耳畔远去,也许是阳阳说的那个象册里的“漂亮的海军阿姨”唤醒了他心中沉埋了半个世纪的秘密?…… “如果还能相遇,她也该是银发满头了吧?……她现在在哪里呢?……” 苏泰阳对小东山羊喃喃地说着。 那只小东山羊没有理睬他,径自朝着辛港村的方向跑去了。 苏泰阳远眺着辛港村,良久地沉思着。 五十年前离开这里后,他复员回到了芦汉。第二年,芦沽村在那场震惊中外的大地震中被夷为平地,所有的土坯房全部倒塌,无一幸免,他因去北京探望父母而躲过一劫。不幸的是在这场大地震中,大田队的姚队长和“黄牙”,畜牧队的江队长和陈五爷都永远埋在了泥土之下……。从此以后,土坯房在芦沽村消失了,芦苇做的墙衣也消失了。两年后,他考上了北京大学。在离开芦汉之前,他到村外的大田去祭奠大阳,也去了大地震遇难者的墓地为姚队长他们扫墓。他曾对妻子黄小琳说,他永远尊重那些“再教育”过他的人,包括恨过他和修理过他的人。 重访北部湾之前,他去过白胶码头。那里的老灯塔还在,防浪堤还在,港湾里仍是船来船往,但昔日的水警区已经没有了,高速炮艇也已当成文物进了博物馆,当年的备战气氛已换成平静的海风和潮水声。苏泰阳站在沙滩上,看见在海水中嬉戏的孩子们,他想起了自己的爱孙阳阳。 “爷爷,你喜欢大海吗?” “……爷爷原来喜欢,可是后来……爷爷就不太喜欢了。” “为什么呢?” “因为爷爷原来在舰艇上,看见的海水是蓝色的,后来爷爷到了北部湾,那里的海水就变成灰色的了。” …… 辛港村虽离三连的营地并不算远,但是当年苏泰阳没有多少机会走进这个渔村。他只记得那时的辛港村有一些用玄武岩打制的石砌小屋和海沙铺垫的小路,村里人烟稀少。如今那些玄武岩和海沙已经成为新路的基础,永远埋在了脚下,人们天天在它上面踩踏着,已无人去追索从前那些陈旧的古迹了。渔民们沿着港湾建起了一片精致的望海小楼,整个街市酒肆林立,靓女俊男们勾肩搭背打情骂俏,一派歌舞升平气象。那些发达的大佬们似乎没有忘记精神寄托和普渡众生,出资修复了海神庙,庙里善男信女跪拜如仪,香火缭绕。村里的老人还依稀记得,原来的那座海神庙半个世纪前正是被自己当做“四旧”给捣毁了,庙前的老戏台也因为上演过“搜书院”被当做“封资修”的阵地给砸烂了。如今不仅海神庙被儿孙们在原址上重新立了起来,庙前还按照老式样重建了戏台。但老人们私下里说,原来的那座海神庙是实木结构的,现在的房梁和立柱都是混凝土的,虽然在外面涂了油彩做装饰,但还是让人觉得别扭。可这里也有令人醒目的创举,村官大佬们在戏台前面立起了一座用玄武岩精心打制的龙门牌坊,牌坊的上方镶嵌着几个镏金大字:“务服民人为”。牌坊上下刻满了鲤鱼浮雕,渔家大佬们说,图得是鲤鱼跃龙门的吉祥;村官们则没那么俗气,他们说图得是诗人鱼玄机的才情。偏有几个不识相的老童生私下里说,唐朝的鱼玄机和我们辛港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一个纵情云房,艳帜高挑的娼妇而已。村官们闻有此言也不介意,老朽们说惯了疯话可成不了事,随他们便吧! 苏泰阳路过时,牌坊之下的戏台上正在演戏,于是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村里的老人大多不懂帝王戏里的台词,可今天的少男少女们却对戏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如醉如痴。老人们看见自己年少时掀翻的东西又被后生们重新拣起,而当年曾经追寻的东西却成了后生们取笑的对象,他们早已由愤怒、失落、变成了一脸的痴呆。村里的墙壁上画满了男欢女爱和同性恋的裸体画,村官们对此打心眼里塌实——那些画覆盖了夕日的标语口号,他们不希望那些陈词滥调再来搅乱村里的安宁。 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独立和反叛,戏台上下的男男女女竟有多数是光头,而挤占在前面的“青皮后生”看见远天逐渐积起雨云,于是自顾自地撑起了一片花伞,结果老叟太婆们只好个个摆头踮脚地在“青皮”和花伞的缝隙里面看戏。几个不识相的老朽坐进了前排的“青皮专座”,结果被几个“青皮后生”一顿拳脚揍了个鼻青脸肿拖出圈外,众人见状有喝彩的,有躲闪的,就是没有劝解说情的。老朽们抹去一脸的血污,相互搀扶着走了,他们自言自语地说,只要这身骨头架子不散,就会天天去骂那些小畜生们。 瞧着眼前这些霸气十足的“青皮后生”有似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绔,苏泰阳悟到自己当年破“四旧”时虽曾有过一腔热血的霸气,但不知当时也会遭到多少老人的白眼,由此他觉得惭愧和好笑,却又笑不起来。 戏是用方言演唱的,外人听不懂。台上的男女演员个个都是一丝不挂,只是都戴着假面具,虽也是个个“青皮”,倒是能够分清楚男女。据说这些演戏者大多是村官和发达的大佬,他们不仅自娱自乐,还招呼着与村民同舞。在这里任何人都可以上台演唱,但是有个规矩,凡是唱戏者必须除去衣衫,戴不戴假面具则自便。看见台上热辣撩拨的场景,几个青皮女子早已是神迷魂荡,禁不住当众宽衣解带高声叫春,青皮男子们立即嚎叫着扑上身去采花吸蕊寻欢作乐,台上台下顿现一片春机盎然的万千气象。 苏泰阳觉得村官和大佬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表演裸戏是在有意诱导自我放纵,但这些头面人物与村民同乐也落了个台下喝彩。半个世纪以前整个辛港的贫下中农都被引导着关心天下大事,虽闹得鸡飞狗跳,但心无旁骛。现如今青皮后生又被引导着一心放在寻欢和逐利上面,痴呆老人们也不再理会与己无关的“最高指示”了,村民的追逐与村官的向往无关,于是乎各自相安,和平共处。而青皮后生们既已入了寻欢逐利的境界,他们对大佬们打制龙门牌坊和普渡众生的善举自然是麻木不仁,这种对于公益事务的冷漠,也着实令村官们由沮丧、无奈、变成了一脸的痴呆。 看见辛港的大佬和“青皮”那般作态,使苏泰阳想起刘禹锡的那首诗:“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数米嘉荣。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苏泰阳听不懂台上的腔调,又觉得充当捧场的观众很累,于是他蹒跚着踱到了海边。看见远处已积起乌黑的雨云,在水线的那一边将海天连成一体,他知道台风又要来了。 也许是受云壁外沿下沉环流和副热带高压脊的双重影响,天气变得闷热起来,洋面的风突然变得和缓了,除了沉重的浪潮的轰鸣声,整个海岸显得空廓而寂静。苏泰阳站在台地的边缘,远眺着雨云下的北部湾。他看见在水线的尽头忽然闪现了一抹阳光,那是一种曾经逝去的血红,那血红的阳光一瞬间又被浓厚的雨云遮掩了,苏泰阳因此有些惆怅,那一抹血红勾起了他内心深处一种久远的记忆,似乎那抹血红曾经寄托过他的青春和希望一样。 在台地下面就是层层叠叠的青黑色火山熔岩的礁盘,那里有他当年晒盐的盐池,如今盐池的痕迹尚依稀可辨,仍与那些青黑的礁盘无边无际地联成一体。海风轻轻吹理着他稀疏的银发,岁月刻在脸上的痕迹如同海蚀地貌一般,刻满了沧桑的褶皱。他静静地倾听着脚下的浪潮声,潮水卷裹着破碎的小贝发出阵阵的叹息,他似乎要从这种叹息声里追寻过去的梦想。他思索着,当眼前的浪潮企图抹去心中的梦时,应该叹息的是自己固守的梦呢,还是浮动的浪潮? 他不经意地抬眼望了一下远天的积云,竟被积云的变幻吸引了——那堆积云就象一个人,象谁呢?说不清……噢,有点象曹丹河,于是他问那堆升腾的积云: “老伙计,你看见我了吗?我是苏泰阳啊!我还记得你那个阴阳头呢!” 云中果然传出混沌的雷声: “哎哟,果真是你啊!刚才我在云端里看见辛港村有个一头白发的人象苏泰阳,我还纳闷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 “我操!老?我们才刚七十多!” “有志气!咱们再闯一次七洲洋都不在话下!……你在云端里蹲着干啥呢?找王母娘娘吗?” “王母娘娘太老,不入眼!我在看辛港村演戏呢!好戏哟!” “好戏?你看得懂吗?” “咋不懂!我跟我家曹三爷一起看呐!” “又是你家曹三爷,他没弄个玉皇大帝当一当?” “玉皇大帝多寂寞呀!我家曹三爷说,不会看戏你就落伍了!” …… 那堆积云又慢慢地变成了司马凯旋,于是苏泰阳问那堆灰黑的云: “马爷,你干嘛离我那么远呐?” “泰阳啊!咳,我在找月亮呢!怎么找不到了?” “你还那么专情啊!” “我想离月亮近一些,可惜我的月亮……飘走了。” “飘走了?怎么会呢?” “天那么大,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啊……” “她呢……庞丽华呢?” “看来你也想找你的月亮呢!怎么,还在怀念自己年轻时的疯狂吗?” “有那时的疯狂,才有今天怀念的资本啊,说明咱们有血性!也许正是那种挤压,才使我们回味无穷呢……” “但那时磨难就象疯狂的影子,时时跟随着你。” “象司务长那样平淡如水地生活,当然没有磨难的感受了……我们是自讨苦吃,但也许她正是欣赏我们这种血性呢!” “五十多年了……看来你对北部湾难以忘怀哟!” “那段生活刻骨铭心嘛!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换它,但是给我多少钱,我都不愿再去重复它了……庞丽华,她到底去哪里了?” “听海湾医院的人说,你走了以后,她就调到舰队总医院去了,还听说她后来上了大学,然后又出国深造,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是我把她伤害了……” “你在自责吗?其实她毕竟是一帆风顺啊!不象你我一路坎坷。你们走不到一起,也是天意……” “干嘛非要在一起呢?有那么一段经历就值得了。” “你可真是本性难移。” “我刚才去了辛港村,那里小青年的反叛有点滑稽哟!他们除了追逐名利和情欲以外还想什么?他们可以没有信仰,但是不可以没有道德啊!” “没有信仰的人,你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普世道德吗?” “这种代沟太可悲了点吧?” “其实代沟五十年前就已在开掘了!” “我们的追求虽已烟消云散了,但好歹咱们年少时有着‘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抱负和志向……可现在这种血性已经被阉割了!” “……现在回头看,咱们的抱负和志向究竟是对是错?” “已没人愿去评价什么对和错了,但是辛港村的家长们就指望那些青皮纨绔继承家业吗?” “你还有那么浓厚的忧患意识呀?你真是本性难移!人家都不操心,你管他呢!村里的小青年们自我陶醉,也是一种自由选择嘛!” “是选择还是被引导的?” “泰阳,看来你的激情还在。” “马爷啊,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摆脱心中的困惑,那时我们拿父辈当楷模,可现在我们的后代却拿我们当笑料。悲哀的是我们的目标已经飘移了,可我们的信仰还在固守着,今天的辛港村让人感到咱们三连人在北部湾虚度了青春……” “泰阳,你的北部湾情结太重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固守过去的选择呢?你总固守过去的志向,当然会有现在的困惑了。” “马爷,你放弃了吗?” “……不,我不甘心……可是我很累……我总在想,是谁让我们变成了九斤老太?真是有点费思量……” “……除了你马爷,我还能向谁去倾诉这些困惑?今天的辛港村在逼人反思呀!我觉得咱们的生命就象高鹗改写的《红楼梦》一样,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意义,所以我才有困惑,一种找不到答案的困惑啊!……噢,那位小个子张俊林呢?” “他?他可发达了,如鱼得水哟!听说当上了大官,用尽大刑把那个华强给整疯了。” 马爷说完,隐没在积云里不见了。 苏泰阳眯眼看着远方的积云,逐渐陷入了沉思。过去他鄙视张俊林,当他们和生命的台风搏斗时,张俊林却永远游刃于平静的台风眼里,风眼飘忽不定,张俊林也飘忽不定,总能驾轻就熟地与台风周旋,而苏泰阳却不愿意周旋和躲避,偏偏喜欢效法先辈在抗争中磨砺自己,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承受磨难。 但是今天苏泰阳却悟出,自己所谓的磨砺和追求始终被设定在那个时代的气旋里,他囿于理想和道德观并没有越出那个气旋,而真正与那个时代的气旋冲撞的,恰恰是那位小个子!当张俊林决心从分母翻身到分子的层面上时,他是一个敢于弄潮的挑战者,效法先辈?也许张俊林在五十年前就在暗中嘲笑“过去时”的效法先辈式的革命,他的理想和道德观都是与那个时代的主流相悖的,这需要“现在时”的革命勇气。当气旋飘移时,他就顺势收获了革命的果实,那么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呢?苏泰阳的心就象眼前的北部湾那样,一片迷茫。 他顺手拣起一枚小贝壳,端详着它的罗纹,他似乎有了一点发现,这小贝壳的罗纹是逆时针方向旋转的,与台风一样,而且到了中心,都有一个小小的眼睛……啊!“台风眼”,多么神秘的名字,这眼睛那么清澈,那么安详平静……但是苏泰阳知道,她会飘移,在那个清澈无风的眸子的边缘,正生成着高耸的云壁。狂风、暴雨、高潮、巨浪就隐藏在云壁的后面…… 远天变成迷茫一片,浓浓的水雾漫上礁盘和台地,将老人隐没了,但是老人依然倔强地坐在那里,象一尊岩石一样岿然不动……。 《风眼飘移》读后感 那个年代的人天生就有政治情结,而那时心存高远的政治信仰和真理追求也是一种社会时尚。但是,正因为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才彻底抹去了他们对权威和偶像的崇拜,并产生了对信仰和理想的质疑。然而,在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的仍然是传统的因子,在他们的头脑里沉淀的还是“没落”的世界观,面对着已被遗忘的奋斗目标和飘移的社会时尚,也就产生了他们今天的困惑和不平,其实这种困惑和不平依然是源自血脉里的政治情结。 当一代新的社会风潮兴起时,注定会把原来的一代人抛向边缘,尽管他们挣扎,他们咆哮,但那一代人就有如车轮下的铺路石一样被压下底层。一个民族的兴衰往往需要一代人的整体牺牲,就象日本电影《山达根8号》(望乡)里的崎子和她的姐妹们一样。不管悔与不悔,他们已经做了铺路石,当历史的车轮从他们身上碾过的时候,他们伤痕累累地挺过来了。如今多数人的棱角已被车轮碾平,但也有人至死不愿背弃年少时的追求和崇尚。 如同小说中的两代人一样,我们与自己的父母在那个年代有过共同打熬的经历,所以我们这一代人与父母的“代沟”就没那么深。然而,我们的子女对长辈们的这种感触和共识却不屑一谈,加上动荡年代之后叛逆性的浮华世态,我们与下一代的交流被深深的“代沟”阻隔了。其实在我们身上,现实生活与固守的世界观在时时刻刻地碰撞着,新、旧时代的“代沟”已经把人折磨得不知所措,这正是我们的悲剧。 《风眼飘移》中的快乐与泪水、幽默与悲壮自始至终搅动着我的心,也许只有我们这样的同龄人才能产生这样的共鸣。苏泰阳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侧影,他总是以理想的道德尺度衡量眼前的世界——当全家落难、发配天涯,军旅生命终成碎梦时,他却坚持自己的信念和操守,顽强地效仿着先辈与世俗拼搏,哪怕是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始终表现出一个中国版的十二月党人的孤傲和阳刚特质。小说的主人公极富时代血性,这种血性涵盖了那个年代相当多的人的命运,因此描述和思考他们的曲折成为这部小说所承载的内涵。 老舍先生在他的《文学概论讲义》中说过:“文学是自我的表现,他无论是说什么,他不能把他的人格放在作品外边。每个有价值的小说一定含有一种哲学,必须对于人生与自然有极深的了解与心得,他必须是个艺术家。”读完《风眼飘移》,总觉得有一种沉甸甸耐人寻味的东西萦绕在心头。这部小说显然没想取悦或附和当下的时尚主流,它与网络流行的言情和玄幻小说完全不是一类,它的读者群注定是过去时和将来时的人。我们可以从“飘移的台风眼”中感悟到,人生不可能总被“台风眼”庇护着,在云壁高耸的浮华生活之外,始终夹裹着狂风、暴雨、高潮、巨浪……。当今天炒作明星已经压倒塑造英雄时,当某些意识潮流用淡忘历史、追逐名利去置换开启民智时,我才真正看到了苏泰阳那种精神的价值。 零丁 2008年12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