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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九节黄军受阅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 唐

  三连的高炮兵在太阳的暴晒下个个如同风干的土鸡,与他们对望的只有滚烫的礁盘和死一般沉寂的海水。无人理睬他们枯槁的神态,他们也无心与外人打交道。苏泰阳百无聊赖地站在侦察班的战位上值班。“马爷”走了之后,苏泰阳愈发觉得没有了倾心交谈的对象。和在548艇前炮班不一样,他对自己的侦察班几乎没有感情,没有风浪,也就找不到战友。虽身为一班之长,除了训练,他与班里的人不愿谈心,从副班长到班里的新兵对他都敬而远之,除了连里各班长级的老兵拿他当个搞事的“头领”以外,其他人也多是指望他闹出一些小名堂,好给死寂的连队添一点热闹,如此日复一日地面对着毫无生气的北部湾,他觉得自己也快毫无生气了。

  “马爷”已调到北京去了。临分手的那一晚,他和苏泰阳在茅草房里一醉方休。两人既没悲伤,也没怨言,他们都认为离开北部湾是早晚的事情,谁能够早走,就向谁祝福,他们甚至举杯约定,争取明年在北京相聚。

  一想到北京,苏泰阳总觉得有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在折磨着自己。被逐出京城以后,他觉得生命变得黯淡和迷茫了。学生时代的优越和使命感被彻底颠覆,年轻的生命似乎永远埋在了“广阔天地”的泥土里。但虽同是务农,他和黄小琳这群北京知青与芦汉的“黄牙”和姚队长永远没有共同语言;现在同在“天涯海角”,苏泰阳与三连人的心态不可能一样。他是从舰艇的甲板经过机关大院一路走到辛港来的。苏泰阳不认命,他始终觉得自己是水兵出身,与那些旱鸭子不是同类。正因为如此,他内心的不平衡总也挥之不去,那种被逐出舰艇甲板挤向北部湾边缘的阴影一直在心头萦绕着。

  每到傍晚,他都独自一人走上礁盘,看着茫茫的水天,他回首离开京城以后这几年所走过的路——从芦汉的盐碱地到548艇的前甲板;从水警区大院到这天边的北部湾,此一段青春年华该承受的都承受了,不该经历的也都经历了,他觉得一切都该收尾了。为了收尾,为了结束痛苦,他写了一首寄情于北部湾的长诗《征帆》,并把它寄给了庞丽华:

  “听惯了袭人的海风,看惯了奔腾的海潮。

  劈惯了荒坡上的荆棘,踏惯了仙人掌中的小道。

  然而每当余暇,我总爱一个人在这北部湾的礁盘上临眺,

  再清楚地看看奔腾的潮水,再痛快地尝尝袭人的风啸。

  让海风灌进敞开的胸襟,让海水溅湿抖动的裤脚。

  我无言地凝视着你——无边际的大海,不停息的海潮。

  激浪谱成的交响乐,伴合着我心潮的奔涛。

  谁可怨这里单调?谁能说这里无聊?

  眼前这海的舞台,不比纸上的画卷妖娆?

  涌峰上跳跃的浪花,不赛过戏台上的舞蹈?

  激浪交汇的轰鸣,不胜过乐池里的喧嚣?

  我来做导演,我来当主角。

  我咏诗于风帆,我挥笔于海鸟;

  我驰骋于汹涌,我寄情于狂涛。

  自己来编排天和海的剧目,何尝不感到舒心自豪!

  ——蟋蟀,你别吵,树梢,你别摇。

  让我静静地多站一会儿,在这北部湾的礁盘上临眺。

  迎浪劲驶的征帆,你向何方?你闯何道?

  为何你不睬临头的沉云?为何你不顾远洋的风暴?

  你不安港内的锚泊,你不理众人的警告,

  偏要在风雨临头时,固执地举帆拔锚!

  是效仿鲁宾逊的漂流,还是向往麦哲伦的环绕?

  是追逐哥伦布的探险,还是羡慕拿破伦的征讨?

  你太轻率地开拔,你太想显露头角。

  你太自恃学识,你太清高孤傲!

  你不应嘲讽伦常,你不该触犯禁条。

  何不安守清白,何必搏斗而折腰?

  你难道看不见,传统的罗伞能窒息生命的火花?

  你难道听不见,舆论的围困胜过九泉下的苦牢?

  你为何不珍惜宝贵的青春,让精神消遣于罗曼蒂克的风骚?

  你为何不留恋异性的温情,让身躯寄藏于爱情的怀抱?

  何不让灵魂和信仰委曲求全,仰身清享于温柔乡的飘摇?

  你象个侨居在异乡的孤儿,却自慰是搏斗在风浪中的英豪!

  你呀!你,错过了青春的韶光。

  你呀!你,浪费了人生的华茂。

  谢谢你,圣人的惋惜。

  谢谢你,智叟的开导。

  随波逐流的‘俊杰’,当然甘做潮流上的浮草。

  在庸人的懦弱面前,战士的倔强永远是清高!

  怕什么浅滩暗礁,何惧太平洋的风暴!

  从来就不相信神仙,敢把阴霾鬼魅横扫。

  让身躯在风浪中摔打,让灵魂在烈火中锻造。

  磨练才品尝出生活的真谛,考验才衬托出精神的崇高。

  要引洪水冲决千年的伦常,要举烈火把守旧的禁条焚烧。

  在惊涛骇浪的鞭挞下,为彼岸的曙光引吭讴歌;

  在沙场鏖战的烟尘中,为战斗的激情放怀纵笑!

  我亲眼看见了传统的惰性,我亲身体察了舆论的苦牢。

  我意识到:

  嫉恶如仇会刺痛庸人的心灵,疏远和冷淡必是贬斥的征兆。

  我热爱生活,更珍惜青春,也从不打算替耶稣的禁欲行道。

  但我不容别人践踏,就象路边软弱的小草。

  我并不梦想受人膜拜,扶摇成盖世流芳的文豪。

  我只希望,在洪炉中熔身于前辈的事业;

  我只盼望,不甘做奴隶的烽火在全球燃烧。

  我嘲笑陶潜的世外桃源,更鄙视孔丘的中庸之道。

  我要用无情的驱邪利剑,劈开头戴三重金冠的‘穰侯’元老。

  怎能设想,

  苟安于躯壳中的醉汉,竟能在风暴中抗击浪潮?

  怎能设想,

  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公子哥儿,会为大众的琐事操劳?

  同在命运前碰得头破血流,却引得识途者分道扬镳。

  有人流泪忏悔,跪在佛龛前祈祷;

  有人心灰意冷,隔世绝尘,自度逍遥。

  也有人无言地擦干血迹,顽强地继续奋斗,不屈不挠!

  钻研是我精神的乐园,信仰是我理智的雕刀。

  斗争是我生活的哲理,不屈是我征伐的战袍。

  要揣度诸葛的谨慎,要提炼鲁迅的抗潮,

  要熔铸愚公的坚蛮,要领会‘摩尔’的头脑。

  湖波比海浪要多情幽雅,海水却胜过湖水的味道。

  要使生命的长河翻起浪花,让青春的年华更加丰茂!

  不私奔蟾宫的月皎,不求渡银河的鹊桥,

  不沉醉桃园的泉水,不迷恋伊甸园的逍遥。

  脚下就是这泥泞的红土,身边就是这丛生的藜蒿;

  举目就是这礁盘台地,抬头就是这滚卷的风啸。

  这里海雾漫漫,这里黄沙滔滔。

  眼前是层层海水,耳畔是声声浪潮。

  排排推逐的波涛,拍合着我百感交集的心潮。

  曾缠绵于书生的情感,曾沉陷于空虚的苦恼;

  曾梦幻于幼稚的理想,曾自聊于疏才的孤傲。

  天涯的征途绝非平坦——几经周折,几度轻抛。

  但破灭的幻想中孕育出理智,伤感的剖析中陶冶着情操。

  航道的曲折更增添了色彩,张满风帆吧!

  继续闯这条从未探过的航道。”

  当庞丽华接到苏泰阳的这封信时,秦瑶正准备到白胶码头登船北上。看见坐在床边的庞丽华读完长诗沉默不语,秦瑶就猜到了一二。她从庞丽华手中接过长诗看了很久,也一言不发。与苏泰阳三年前的那封信不一样,在这封信里,除了《征帆》这首充满悲情色彩的长诗以外,苏泰阳没写一句话。两人在宿舍里默默无言地对坐着,最后还是庞丽华略带忧伤地说了一句:

  “我觉得……他是以这首‘征帆’向我告别……”

  秦瑶看了一眼庞丽华,轻声说道:

  “我的感觉和你一样。”

  今日海面仍象往常那样,平静无风,薄雾轻浮。一艘舰艇从海湾北部缓缓驶来,苏泰阳不经意地瞥了它一眼,他从舰艇的侧影判断出那是一艘高速炮艇,目的地一定是辛港湾里的海军修船所。出于一种值班习惯,苏泰阳用指挥镜套住了那艘缓缓进港的高速炮艇,只见甲板上有人忙碌着,显然是在做靠码头的准备。他发现这艘高速炮艇有点象548!苏泰阳立即将指挥镜瞄向舰艇的前舷——轻雾中舰艇前舷的“548”若隐若现,苏泰阳兴奋起来,果然是它!

  看见那么熟悉的身影,苏泰阳心头突然涌上一股酸楚的感觉。马炮长、曹丹河、游武……他们一定不会相信自己被发配到这北部湾来了,而琼州海峡、清溪河、七洲洋那些惊心动魄的奋战场景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三连的官兵除了“马爷”以外,几乎没人知道他在548艇的经历,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往事啊!

  苏泰阳几乎是飞向修船所的码头,扑上548艇的前甲板的。老兵们把他扔上半空,又抱住他在甲板上滚做一团。

  “我操!苏泰阳,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出差还是路过?瞧你晒得跟车把式一样,怎么搞的?”

  曹丹河急不可耐地追问着,现在他已是通讯班长了。

  “我是下放锻炼,就在前面的高炮三连,机关兵都要走这一遭……”

  苏泰阳言不由衷,故做镇静。

  “马炮长和游武呢?”

  “他们去年就复员了,临走时一提起你就落泪……”

  “谢艇长和唐指导员呢?”

  “他们都高升啦!调到中队去了,现在的艇长是咱老航海班长,你猜指导员是谁?216艇的黄不二!”

  “就是那个违规拆炮栓的?”

  “没错!……嘘,小点声,别让他老人家听见,要不然他非揍人不可,他的肌肉花(发)达得很哟!”

  曹丹河兴奋地说着。

  苏泰阳一头钻进前舱,又蹿上前主炮,爬上指挥台,又跑进海图室,548艇的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新鲜,苏泰阳站在548艇的前甲板上,浮想联翩……

  ……看着548艇逐渐消失的身影,苏泰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毕竟没有真的到海军修船所去,更没能上548艇的前甲板。刚才那一幕,是他的一场白日梦。

  “幺洞幺班长,又有一个你(女)人来找你啦!在连部等着哩!”

  “F4”的蛤蟆眼里挂满了艳羡的神色,他觉得眼前的“英雄流氓哎呼(F)幺洞幺的王牌灰(飞)行员”真正是神通广大。

  苏泰阳早已听惯了电话班的“呼建兵”管他叫“哎呼(F)幺洞幺的王牌灰(飞)行员”,他认“王牌灰(飞)行员”这个“头衔”,但不认那个“英雄流氓”的称呼。今天他本没把“F4”的话当真,但是当他踏上连部的台阶时,心中似乎有些异样的感觉。

  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窈窕的姑娘迎了上来。

  “泰阳……还认得我吗?”

  姑娘摘掉了眼镜。

  “你是……黄小琳?”

  苏泰阳怔住了。

  5年了,5年来他们完全断了音信。5年来黄小琳在芦汉的大田里栉风沐雨,苦等着返回北京的那一天,并一直在心中期盼着与苏泰阳重逢的那一刻……她后来进了芦汉的县医院当了护士,又进了省城当了工人,最近她刚考进中山大学,学校组织到海南岛实习,她从苏泰阳的父母那里打听到他的地址,就借机找到了辛港村。

  苏泰阳看着黄小琳,如同在梦境之中,在学校时曾经追求她的往事,在芦汉插队时的苦难和辛酸又一幕幕地在他脑际间重现着,苏泰阳百感交集……突然,他不顾一切地推开连部的窗户,满脸泪水地冲着北部湾一声狂吼:

  “我要回家!”

  黄小琳默默地站在苏泰阳的身后。只有她才能理解苏泰阳这一声狂吼所饱含的辛酸。当初在芦汉的县医院里,苏大阳最后的愿望就是这句话——“我要回家。”

  黄小琳走上前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苏泰阳,她觉得他的身体在啜泣中抖动着,滴滴温热的泪水无声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苏泰阳缓缓地转过身子,一把将黄小琳抱在胸前。

  为了这一抱,黄小琳足足等了5年。

  三连的官兵们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不知是谁一声轻唤,大家悄悄地散开了。

  在营部办公室里,张俊林对着话筒大声喊着:

  “你说什么?五十年代的黄军装?好!把你的压仓货统统调来,我全要!”

  “啊呀!妈妈的,你可救了俺啦!赶明天俺请你喝酒!”

  “还他妈的喝酒?外加一只红烧鸡吧?”

  “红烧鸡巴?红烧谁的鸡巴?你……你咋也妈妈的啦?”

  谷良华对着话筒直犯呆。他不明白那个斯文的张俊林今天咋的也带脏话了,才下基层没几天嘛!看来高炮营还真是个大染缸哩!

  当蒋青松和其他连队的司务长从营部领到退伍老兵的冬装时,他心中犯了嘀咕。发给他们这身“黄皮”,那帮子土匪老兵还不把他逼得二进“闲塘”?他哪里知道这是代理政委张俊林的主意,可赵营长知道,而赵营长却一改往日的老脾气,一声不吭,由着张代政委去发威使权。

  “我操他姥姥的!把我们当叫花子打发呐?”

  “去年老兵户(复)员,花(发)得都是新的,今年怎么变成这样的啦?再说,这黄军装是陆军的,怎么花(发)给我们海军了?”

  “我操!你们看看,都他妈长霉点子啦……”

  三连的退伍老兵把司务长团团围住,连叫带骂地把他逼到“闲塘”边。

  “妈的老蒋不孬!你说说,这是咋回事?”

  “俺俺……俺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

  “我操你个妈呀!穿上这身狗屎黄,我家老乡准以为是鬼子进村了!你说说,你们安得什么心?”

  “俺俺……俺没安什么心……不不不,这不关俺的事……”

  当张俊林得知三连的退伍老兵为压仓底的黄军装吵闹不休时,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他想象着苏泰阳暴跳如雷的神情,想象着那群老土匪的沮丧和气恼,张俊林轻舒了一口长气。但他又觉得不够解气,仅凭想象毕竟不是亲眼所见,他需要看见苏泰阳那群混蛋穿着黄皮是一种什么样子。为了不再吃亏,他带着副营长和几个干事又去了三连。

  代理政委张俊林杀了个回马枪,令三连的官兵吃了一惊。三连的干部尤为紧张,退伍老兵已经摘掉帽徽领章,严格上说他们已是老百姓了,这群人最难控制,张代政委偏在此时再下三连,他们不知道这个阴冷的小白脸今天又要唱哪一出。

  退伍老兵的队伍集合完毕,清一色的“黄皮”。

  张俊林站在电话班的掩体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队伍,他忽然感到这群人就象电影《南征北战》里国民党的溃军,滑稽可笑,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并不需要再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那身“黄皮”已足够羞辱他们了。剩下的,他只示意他身边的副营长去讲早已准备好的“热烈欢送……”之类的废话。

  苏泰阳站在队伍的最前排。他的头上顶着一个显然戴不进去的小号棉帽,黄色冬装紧紧裹在身上,这一身装扮就象威虎山上的土匪一般显得格外别扭和丑陋。配发服装时,他特别谦让地捡了一套别人挑剩下的“黄皮”,上面布满了霉点。也许是不合身或是存放时间太久,他稍一用力,肩缝就开线了,里面发黄的棉花露了出来。

  张俊林与苏泰阳对视着。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既没有挑战,也没有火花,双方都在努力表现一种平和甚至友善,但是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演戏。……突然,张俊林发现苏泰阳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仅仅一瞬间。

  退伍老兵的队伍自始至终没有声息。三连的干部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张俊林在返回营部的路上反复思量着苏泰阳的那一丝冷笑,脑中不断盘桓着刚才那群“黄皮”队伍的神态……他努力安抚心中渐起的不安,但无济于事,这种不安竟越来越强烈,他似乎悟出那一丝冷笑的含义……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猛然间一种近乎惶恐的感觉袭上了心头……。

  白胶港区里,《热烈欢送老战友》的横幅和迎风招展的彩旗交织在一起,喧天的锣鼓声与前来送行的官兵构成一派欢快喜庆的节日气象。但白胶水警区的机关干部都知道,到码头送退伍老兵远不如欢迎新兵那么轻松欢畅。那些退伍老兵在白胶水警区少则3年,多则7载,早就混成了油子,让他们退伍,说明他们是被淘汰的对象。“欢送”淘汰者,去欢送的人和被欢送的人内心都象水与火相互交织着。

  华强作为水警区机关的代表前往码头送行,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他无奈地站在送行行列的最前面。华强知道,干这种差事最提不起精神,有时还要真真假假地扮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就象内当家的辞退一个不合格的下人一样。

  按照惯例,护卫艇大队的退伍兵走在行列的最前面,除了面孔个个黑得象船老大以外,倒是穿得清一色的海军呢,他们从来是白胶水警区的门脸,给他们送行,大家多少表现出一种不舍的真情。

  也是按照惯例,高炮营的退伍老兵走在最后面,如同货摊上甩卖着被人挑剩下的东西一样。但是今天高炮营的行列有些“出众”。当高炮退伍兵出现时,锣鼓节奏渐乱,人群开始骚动了。翘首望去,只见远处一群黄色大军闹哄哄滚滚而来,在这群“黄军”队伍里几乎是个个扁担在肩,行李打卷,活脱脱一幅逃难的庄稼汉涌进城来的壮丽气象。

  苏泰阳满头大汗地挤在乱七八糟的“黄军”队伍中间,他的扁担和行李卷与别人的行李卷和扁担磕磕碰碰地搅在一起,吆喝声、叫骂声也都在磕碰中搅成一团。苏泰阳无暇去擦脸上的汗水,于是汗水和着滚滚尘土把他的黑脸蒙得面目全非。头顶的棉帽已被他扯掉了一只帽耳,破败的棉絮在风中飘舞着,而棉帽强箍在脑袋上,于是他的眉眼也被箍得向上,一张变形的花脸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他嫌棉衣裹在身上燥热不堪,于是他便敞胸露怀,更显出一副十足的村夫模样。

  谷良华站在欢送的人群当中,他一眼就认出了苏泰阳。瞧着昔日的对头那副熊样子,谷良华心头得意万分:

  “妈妈狗日的,你也有今天!滚蛋去吧!看你阿门还是俺阿门!妈妈的!”

  谷良华在人群中自言自语。他没想到那些积压的黄军装今天竟真的套在苏泰阳这群兵痞子身上,张俊林终于帮他出了积压了多年的恶气!

  “印度大尉!”

  苏泰阳朝谷良华大吼一声。

  谷良华一震。

  “我丢你个老毛嘿呀!”

  苏泰阳一声海南叫骂,周围的退伍老兵一片起哄架秧子声。送行的人群不知何为印度大尉,个个面面相觑。只有谷良华面如酱色,本想回应,却又怕自认了印度大尉的功名,兀自呆在原地不知所以。

  衣衫褴褛的滚滚黄流从华强面前走过,就象受阅一般。华主任强打精神向这群高炮营的退伍老兵挥舞着手臂,以示惜惜之情。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在人群中他发现了苏泰阳——那个曾经让他头痛的广播员。只见苏泰阳头顶着少了半只耳朵的破棉帽正朝他挥手致意,脸上洋溢着鬼黠的笑容。

  华强忽然明白了,这群高炮营的退伍老兵正以这种损招在出洋相!

  “混蛋!这是谁干得好事?”

  华强脸色铁青。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群退伍老兵将会穿着这身破烂渡过海峡,走向湛江,走向广州,走向北京……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发泄他们的不满,羞辱白胶水警区!

  华强吩咐身边的人立即把主管后勤服装的协理员谷良华叫来。

  人丛中只见谷良华兴冲冲地和华强比比画画,忽然间他的兴头凝固在脸上,华强严厉的眼光在逼视着他,人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华强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估计是在提示这个倒霉的“印度大尉”把责任推到高炮营的张某身上去……

  “首长再见!”

  苏泰阳把肩头的行李卷撂下,手持扁担向眼前的华主任致敬,只不过他的手心朝外,如同那天在张俊林面前行英式军礼一样。

  华强把两臂抱在胸前,没有还礼。他不想回应苏泰阳的戏弄,多年的政工经验告诉他,面对这样的老兵,最好什么都不做。

  苏泰阳见最后的挑衅没有反应,遂悻悻地踏上了登陆艇的桥板。

  琼州海峡正在退潮,海流平缓,悄然无息。登陆艇的主机已经启动,艇尾的锚缆逐渐绷紧,正缓缓地将艇身拽向大海。

  苏泰阳坐在大舱盖的上面,回首白胶码头,那里仍然是锣鼓喧天,欢送的手臂在交错挥舞着,但他毫不动心。面对着这片燃烧了他青春的热土,他没有激情。

  突然,他在交错挥舞的手臂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在这片热土上唯一令他产生激情的面孔——他发现了庞丽华,看见了从她眼中滚落的泪水……

  苏泰阳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身体随着艇身的震动竟有些趔趄,于是他叉开双腿站稳了身子,在凝视码头的片刻中,他突然一把扯掉头上的破棉帽,抬手向着庞丽华,向着白胶码头,向着逐渐远去的那片热土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着推进器卷起的滚滚浪花,一行热泪从他眼中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