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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堡子西头的粪场上干活儿的人们歇气了。丁老头和六把手拎起了冰镩,爷俩儿奔向了冰封的西大坑,河塘早让冰雪封严实了,结的冰足有三尺厚,方圆几垧地的冰面像块硕大的镜子,夏日里它连着知青点旁的小河,人们常下里头洗澡,游泳,冬天里这儿就成了死塘。爷俩儿三下五除二在冰层凿了个冰窟窿,只见厚厚的坚冰在他们手下跟豆腐似的软乎、驯服,一会功夫就有井口那么大了。冰层下黑黝黝的软土层浮着抱团儿的虾米、小鱼儿,它们活泼泼地蹦着,跳着。六把手一把把地将鱼虾掏出来装进箅篓里,时而还扔嘴里一个,津津有味儿地嚼着。丁老头又把长长的“片钩”从冰窟窿顺着化土层掏下去。片刻,从洞穴钩出了大个儿的鲢子和“黑鱼棒子”来。 杨达洲和余娟走东家窜西家,俩人把家庭妇女们撺掇到了马号。他们把原来要演的节目作了调整,改成了众人合唱两首歌,再伴着“扬鞭催马运粮忙”的乐曲,又扭出了一段秧歌儿。女人们大多都不认字儿,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队形怎么排列也不对称。她们听说要登公社的戏台演节目都乐不可支,怎奈“牛犊子逮家雀心灵身子笨”,余娟一句一句地教不知教了多少遍,她们词儿记住了调儿却唱不齐,就是跑调儿也跑不到一块儿去。杨达洲说,干脆,指挥去掉咱不打拍子了。就自己唱自己的,卖力气就行。女人们没有了约束扯嗓门儿喊起来: 新的女性是觉醒的劳苦大众, 新的女性在斗争中挺起胸。 冲破牢笼要砸碎千年的枷锁, 争取解放迎接妇女的新生…… 唱得好呵!杨达洲有了几分兴奋。女人们南腔北调唱得不准确却不失激情,高低胖瘦形象各异,倒使节目平添了几分喜兴。杨达洲和余娟对女人们的表演连声称赞,“上鞋不使锥子针(真)好”,“狗撵鸭子呱呱叫”呵!下晚儿社员在西大坑“跃劲儿”,咱们先给大家表演一回!我们再好好练习练习,争取汇报演出那天拿公社的大奖!经杨达洲和余娟俩一鼓动,妇女们的劲头更足了,一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累得连呼哧带喘。 夕阳收走了雪地上的光泽,把最后的余晖泻在了涂满“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农业学大寨”口号的土墙上。杨达洲走出了马号,他在院门口碰见了从下片儿收工回来的方林。今个儿我们干完了三天的活儿!方林喜形于色。达洲,你们的节目排练得咋样啊?呵呵,头晌儿的事也怪我,跟你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要不然,晚上“跃劲儿”我把你需要的人留给你?用不着啦,头晌儿的事你没有错。杨达洲一脸的大度,倒是我有点儿教条主义了。告诉你吧,我们的节目排练得相当不错!晚上我不但不占你的人,我们排练节目的人也都参加“跃劲儿”,干多干少的站脚助威。歇气儿的时候我们把节目演一演,练练场儿,怎么样?嗨,太好啦!方林乐得直拍大腿,你们演节目的人们就是个拉拉队,大伙儿的劲头还得高涨,精神变物质嘛。方林那,我得提醒你,往后你可得少发牢骚,政治挂帅思想领先没有错儿,别一谈到政治工作你就像有反感似的。方林沉默了,掏心说,我不指望啥。知青们都讲什么身在门台放眼世界,我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咱们是向国家交了青春的人。让我当队长,我想的就是要对得住社员们。让门台人吃上自己种的大米,队里的分值提高五毛钱,这样我就知足啦。把这个目标实现了,如果有知青抽调我脑袋就是削尖儿也要争到名额,回城当工人帮家里挣钱。你不知道,俺家的日子太难了……咋变得儿女情长起来啦?杨达洲盯着方林深沉的脸,他分明看见了方林眼里的泪光。杨达洲又瞅了瞅方林脚上的黄胶鞋,叹道,方林那,你也太苦自己啦。咱们在乡下过好几个冬天了,我就没见你戴过棉帽子穿过棉鞋,我还记得那个大雪泡天的日子,你从火车站回来,俩耳朵冻成大冰坨儿的样子,你呀……唉,那有啥法儿啊。方林尴尬地笑笑,咱一年到头跌跟头打把式地干也挣不到几个钱儿,还得靠家里接济。俺家子妹五个,姐姐去了辽北农村插队,弟弟妹妹都念书,我爸有肺心病我妈神经官能症。不怕你笑话,上次回家,我妈使很大劲才给我拿出来五毛的零花钱……再有抽调你是该回去了,往后你要管住自己的嘴,别叫人家抓了“辫子”。你怪我当众发牢骚?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我也想上头喊啥咱就跟着吆喝啥,让割尾巴,咱就冲着社员的利益开刀子;让唱大戏,咱就扔下活计去蹦秧歌儿。不行啊,咱现在是头儿,人们都瞅着咱哩,遇到事儿就往后缩行吗?我愿拆你的台跟你拌嘴让人家瞅笑话?我是怕社员们的心散呵! 方林和杨达洲唠着嗑儿走过灰管子桥,伙房依稀飘出了鲜虾的香味儿。小田笑嘻嘻地站房门口迎他们哩。小田儿,你小子这么早就回来啦,够洒楞儿的啊?小田得意洋洋道,李大板儿的马真叫棒,不愧叫它“黑老虎”,拉着装重载的大车在国道上跑起来赛过小吉普!咱哥们儿可不是吹,告诉你们,从沈阳回来这一道一直是我坐车沿把车赶回来的!黑老虎除了听李大板儿的那就是听俺的啦。李大板儿的辕马肥实、浑身皮毛乌黑发亮,没一根儿杂毛,号称“黑老虎”。那年区上组织各公社的民工修九龙河,所有的车豁儿叫上了劲儿,比着看谁的车拉得多爬得坡陡,结果黑老虎拉得载最重爬得坡最陡,一下子给门台露了脸。使得界壁邻右十里八村的都知道门台有个黑老虎,有个李大板儿。 知青点平日里难得见到荤腥,今天六把手送来了大半盆虾米。米拉用开水焯了焯,红彤彤香喷喷盛了几大碗。小田又从市里带回了肉酱、咸菜、臭豆腐……灶间搁长木板搭起了饭桌子,一盆大饼子,男生女生欢声笑语地吃了起来。 “俺跟你们说呀,今天你们大伙儿改善生活可别忘了念我的好儿呀,除了这虾米是六把手送来的,剩下的那可都是我从沈阳给你们背回来的啊!”小田拉开了话匣子,他卖着乖。点上有不成文的规矩,谁回城探家返乡,带回吃的东西都充公,大家有福同享。谁探家返回门台前再去伙伴们各家看看,捎个东西带个话儿啥的。知青们探家的时候不多,刚下乡时一个礼拜回趟家,后来半月一次,再后来一个月两个月,现在几个月也不回趟家了。谁偶尔的回趟沈阳,返回知青点就能享受会儿“众星捧月”的殊荣。小田故意打了打嗓儿,“我抽空去你们各家看了看。都听着啊,我给你们大家传达口信儿。都好好儿听着啊!方林,这瓶儿辣椒酱是你家带给你的!杨达洲、你妈捎给你棉鞋一双,老人家说了,你脚上的棉乌拉穿了好几年不暖和啦。余娟,你妈说想你啦,叫你提早回家过年。吹不响……” “小田儿,你作报告呢啊?快点说不行呀!”赵瑛没好气地斥哒小田,“吃了饭还有‘跃劲儿’呢! 还得去去家西修养鱼塘呢,你把话说快点儿!” “哎,大喇叭,还是你的爸爸光辉灿烂那,给你捎来了十块钱!”小田还是说话不紧不慢,“喇叭儿呀,你车垄沟放屁——响(想)得那么长远干嘛。我还要向大家报告个好消息呀,咋的,你们光顾着吃呀?好消息我不说啦……”小田歇住了嘴。可人们谁也没搭他的话茬儿,谁都知道,这个时候越是搭他的茬儿他越会拿捏,卖关子。小田见伙伴们不搭理他又说,“哎呀,还是告诉你们吧,今年的五、六月份,沈阳市里要抽调一批知青回城,这消息绝对可靠啊。我们就要完成当屯迷糊的日子,咱就要完成接受再教育的使命喽!” “小田儿啊,你小子可真够戗,我宣传群众你扰乱军心,”方林嚼着块大饼子,他又伸筷子把一大口虾米送嘴里,“你是存心跟我唱对台戏呀?” “谁扰乱军心啦?”小田墩下了饭碗,他拎起了把铁锹来,“好了,方林,达洲啊,咱以实际行动表现表现。走哇,修养鱼塘去喽!俺才从市里回来,就参加‘跃劲儿’,参加修建养鱼塘,这叫啥,这叫打农业翻身仗马不停蹄,连续作战,废寝忘食。我可得提醒你们大伙儿呀,知青抽调,搞民主评议的时候,别忘了我的这些高贵品质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