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八章
马号西屋挤满了出工的社员,关队长和皮鞋匠“针尖儿对麦芒”争吵得不可开交。 “知道吗,你在队里干活儿连个半拉子也顶不上,让你出去摆摊儿修鞋那是照顾你!你倒好,跟队里藏尖耍心眼儿,忒不象话!”关队长脸红脖子粗地吼。他龇着门牙沉着脸,使劲摆弄着旱烟口袋,揉搓着烟沫。一大早鞋匠来缴纳上月的账目,按契约,鞋匠每月跟队里清一次帐,利润对五分,队里接钱后给鞋匠记下标准劳动力当月的工分。以往鞋匠结账积极主动,乐意履行契约,每月里都能交队里七、八十块钱,这月鞋匠只向队里交了三十元。鞋匠在收入上打了埋伏,老关心里明镜儿似的。“皮鞋匠,我问你,往常你都是往队里交八十元,这月咋就交这么点儿呢?” “这个月里的生意不好,怪我啊?”皮鞋匠跺着脚丫子喊,嘴上直喷吐沫星儿,“我上缴三十元钱咋了,那也对的起队里那几个破工分儿!这点小账儿,凭你老关的‘小九九’还算不出来啊?” “这个账儿用不着你来算!按契约办事,你得交收入的一半。”关队长理直气壮。他心里知道皮鞋匠在闹情绪,赶上了气不顺。关队长还是不依不饶地跟鞋匠喊,“我跟你说,你修鞋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哩,我要开社员会批判你,割你的尾巴!” “哼,甭说你割尾巴,割脑袋我都不在乎!”皮鞋匠瘦小枯干却高声大嗓儿,他梗脖子跺脚,活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你老关以为我是武大郎卖豆腐人软货囊啊?跟你说,我鞋匠儿不是豆腐渣掺屁做的!我给队里挣钱,凭啥割我的尾巴?没门儿!俺还不怕你往后给我穿‘小鞋’,俺是鞋匠出身,哼,想给我穿小鞋,我挣烂它!你说我是资本主义,我还说你是资本主义呢!” 知青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屋,争吵声才消停了下来。蹦着高嚷的皮鞋匠忿忿地歇住嘴,摘下他那软胎儿的皮帽子拿在手里摆弄。关队长也不吱声了,他把根儿卷烟叼到嘴里气哼哼地抽着。早先队里是老关一个人当队长,大事小情连踢带打都要管,眉毛胡子一把抓。方林当选了队长后老关主管政治工作,生产的事交给了方林。起初方林有点儿支乎不开套,老关就帮着支招儿跟着忙活,俩人头天晚商量下第二天的活计,次日早由方林发号施令。方林长进挺快,个把月下来就能自如地给社员派活儿了,过了段时间他对生产的事能轻车熟路地驾驭了。老关和方林挺合把儿分工不分心,俩人不分份内份外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大黑、赵瑛,从今个儿起,所有的壮劳力都交给你们,你们把人都带下片儿去。修上水线、叠坝埂。”方林吩咐丁大黑和赵瑛。这俩人是“打头的”,也叫生产组长。方林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冲着屋里的人们大声说道,“大家注意啦呀,这几天,咱得急呼啦地干那,头年儿咱要把这点活儿抢完!不能耽误事啊……今个儿搁几个老头儿和半拉子在家西倒粪,再把西大坑的冰层刨开。晚上咱们全体社员‘跃劲儿’(夜战),修养鱼塘!大家伙儿抓紧时间动弹吧。” 丁大黑从炕上蹦下地,他拎着铁锹出了屋。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黑亮的脸膛,壮实得像头牤牛。赵瑛也出了屋,男女社员们稀稀拉拉跟了出去。马代表、丁老头、几个上岁数的老农和半拉子们也出了屋。庄稼院做活儿“打头的”权力至高无上,喊破嗓子不如做个样子,啥时候干、干多干少不用吱声,用行动说话,约定俗成,习惯成自然。 “老李呀,今个儿咱该派大车进城了吧?把咱在城里定的豆腐渣拉回来。”方林又跟李大板儿说。队里的大车隔三岔五的就得进趟城,这次是去家豆制品厂运猪饲料,队里的猪有专人饲养。方林叮嘱李大板儿,“你把车豁儿的活计布派一下。你进趟城吧?让小田儿跟车。” “好嘞!”李大板儿爽声应承。这是个顶好的车豁子,他使唤牲口特拿手,十里八村的有名声。李大板儿出身不好,是个“富农子弟”,他是“大车组长”,掌管着队里的鞭杆子。李大板儿的闺女、儿子都是队里的劳动力,年龄也跟知青般大和青年们处得很好,老李家和知青点就几十米的道儿,隔着座灰管子桥,青年们都喜欢到他家窜门子。老李家的院门、柴火垛、咸菜酱缸……都对知青们敞开着,是知青的公共“堡垒户”。谁到他家里都像进了自己家一样。李大板儿也好客,喜欢跟知青们打交道。因为出身不好李大板儿在队里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总是“磨道的驴——听喝”。方林当生产队长李大板儿起心眼儿里拥护,总是想方设法捧他的场,“行啊,旁的大车都去下片儿,帮着挖沟的劳力倒腾土,修坝埂。我的车进城,小田儿跟车。” “我有意见!”杨达洲冲着关队长和方林嚷了起来,“再过两天就要学小靳庄文艺汇演啦,咱队里的节目还没排练出来,到时候节目登不了场谁负责啊?应名让我们抓这摊儿事,又不给我时间不给我人,政治任务还完成不完成啦?” “嘿嘿,好说,好说嘛,”关队长咧着嘴笑了,他拿出了一副息事宁人的摸样。他对方林的安排是满意的,他也满意杨达洲对事负责的劲儿。关队长琢磨了琢磨跟杨达洲说,“政治挂帅固定重要,生产的事儿也耽误不得啊。革命和生产要两不误,两不误噢。达洲啊,我看这样吧,咱把劳动力参加演的节目变通一下,让家庭妇女们演,左溜儿老娘们儿在家呆着也没事干。她们不会念诗就扭大秧歌儿,配上点革命的调调儿准行!我全家人要演的那个学小靳庄的节目俺保证照演不误,我收工后搁自个儿的时间练,用不着耽搁上工的工夫。咋样?我和方林去下片儿,你和余娟在家里张罗排练节目。” 下片儿田在堡子的东南头,从马号到地头儿有八里地。走过村边的树趟子是片防风林,大片的田地连着河坝。旷野的风大,飞雪漫不住垄沟垄台,这里原是大片的高粱地。收割后留下的庄稼茬子站立着。人们秋收后不急于刨走茬子,任凭它在旷野里风干,开春了才刨它出来,敲去根儿的泥土当柴烧。把这大片的旱田改种水道,得把它归拢成一块块儿的方田。修上干渠,田埂,上水线,还要把大河的河床加深河坝加高。以往人们走到地头总是要歇歇气儿,抽上一袋烟再开始干活儿。今个儿不同以往了,丁大黑走到地头,等不得大伙儿的脚跟落稳,他就拿铁锹在地上丈量起来,八铁锹长一骨碌,一段段儿的量完,他拿起了头段挥锹干了起来。男女社员跟着一字排开,上百号人挥锹舞镐,丁大黑又亮开了大嗓门儿,他冲着人们吆喝起来。 “嘿,大家伙儿都加油干那,头晌儿干完这段儿,还得干一段儿哩!”丁大黑干活儿特拿手,他干起力气活儿来大气不喘,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闲着半拉膀子。以往一个人分八铁锹长的一段是半天的活儿,干上一阵儿歇歇气儿,再忙活一阵就收工啦。“往后啊,咱大伙儿把干活的筋都得绷紧点,为了吃大米饭而奋斗啊!哈哈……” 人们急哒呼啦干起来了。打远看,男人蓝汪汪的“大手巾”、女人的红围脖、绿头巾、风雪帽形成了几分点缀。大手巾就是块儿三尺见方的蓝布,俩边儿就合布的幅宽,俩边儿用针线码上。它是男劳力一年四季的装束,它的系法花样繁多,各季节有各季节的系法。春秋蒙脑袋上抗风寒,系脖子上挡灰尘,即使在夏天里它也能抗晒遮雨,收工回家还可以顶包袱皮儿用,装点儿嘎码的贼好使。不大一会儿,人们脑袋上的装束不见了,身上的大棉袄脱下来了。再接着,更加壮观的景象出现了:人们的花的衬衣、白的小褂、黄的汗衫儿……鲜艳夺目,姹紫嫣红,犹如高天滚滚的寒流中的一抹春光!, 关队长和方林也来到了下片儿,俩人穿行在劳力们的中间。老关的那两颗门牙一直在嘴外边龇着,他凑在付二木匠跟前逗趣儿,嘿嘿,伙计,把你的懒筋都抻开,铆足了劲干,咱上秋吃新大米可是有指望啦!二木匠笑嘻嘻地还嘴儿道,嘎哈呀,俺小沙弥跑着干,你这当官儿的还撵着抠啊?关队长笑着操起了镐头,他往手心唾口吐沫搓了搓抡起镐刨了下去,你小子多淌点儿汗甭舍不得,等上秋自己种的大米吃进肚子,没准儿你还得为自己出的力气少后悔哩!方林接老关的话茬鼓动人们道,咱门台人不光要吃上自己种的大米,咱的饭桌上还要有我们自己养的鱼!咱要把养鱼塘修好,开春化冻儿的时候撒上鱼苗儿,到那个时候咱门台可就成了鱼米之乡啦!到那个时候呀,说不定咱真的得为今天淌的汗少而后悔呢,好日子可是干出来的啊!人们哗起阵欢呼似的笑声,笑声在旷野荡漾着。顷刻间,上百米的沟渠修成了,直溜溜的沟,方楞楞的坝,看上去赏心悦目。半天儿的活计一气活儿就干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