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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里没怎么下雪,要打春了,雪下得倒蝎虎起来。风呼啦啦刮,天嘎巴巴冷,大雪铺天盖地,像是要把门台堡子给罩住,村外的沟沟坎坎都让雪填平了,村子里的房屋,树木,冰封的小河都让雪盖住了,座座屋舍打远看就像一个个硕大的雪堆儿。白皑皑的大地与浩淼的天空相连,丰厚而悠远。天傍黑儿了,飘了几天的雪花儿还在静静地飘。知青点的三间砖瓦房把着堡子边,风刮得更是猛烈,单层的玻璃窗又不严实,风呜呜地往里灌,屋子里呵气成冰。大雪几乎淹没了窗台,厚厚的积雪堵得房门都推不开了。年轻人像是在存心跟天气较劲,知青们兴高采烈地玩起了屋门前的积雪,欢声笑语也像飞洒的雪花儿漫天飘舞。

  朔风吹——林涛吼——

  峡谷震荡——

  望飞雪,漫天舞,

  巍巍重山披银装

  好一派北国风光……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宵汉——

  方林五音不准的嗓子可劲儿地喊着“智取威虎山”的咏叹调,声音时而被风雪淹没,时而又被吹得老远。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个头儿不高,精瘦的身材,眸子里闪着精明。他块头儿不大却蛮灵巧,农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庄稼院儿的看家本领扶犁、点种、扬场、簸簸箕……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他还跟丁老头学会了摸虾逮鱼,在冰封的河塘凿个洞便能钩出几匝长的鲢子和“黑鱼棒子”来。去年底,方林当上了生产队长。他走马上任就对社员许下诺言,要把来年的日分值提高五毛钱;让社员们吃上自产的大米。方林肚子里有个“小九九”:去年队里的十分值是七毛六,今年要接近一元三毛钱。旱田改水田粮食能高产,有一个说头儿,水改旱粮减半旱改水头年美哩。生产队合计好了要在队里办个皮鞋厂,办起这个鞋厂能贴补农业收入。生产队里的劳动力有富裕,队里打算给匠人们开绿灯,鼓励他们去外边干活儿。匠人们也都乐意在外头蹦达闯荡,个人能闹个零花儿队里也能对付个活泛钱儿。若把队里的石匠、铁匠、泥瓦匠都放出去干,富裕了生产队的收入,分值提高五毛钱是稳拿把掐的!如果再把村西大坑改造成养鱼塘,再建立个粉坊,添置点设备把生产规模弄大发点儿,秋后利用稻草资源再办起个编织厂,打草绳、草袋子和榻榻密……那前景更是可观。可眼下计划没有变化大,政治运动来了,方林琢磨的事儿都成了“资本主义尾巴”,他有些迷惘了。方林冲旷野可着劲儿唱京戏,仿佛是要把自己肚子里的郁闷都喊出来。他把戏唱跑了调儿,撩起了青年们起哄似的笑声,笑声欢畅,笑声响亮,笑声荡漾着青春的活力。方林踅身进了屋,他在水缸边抓起块冰茬儿送嘴里嚼得咯嘣响,润了润嗓子他出了屋又继续唱,起音高又唱跑调儿了,伙伴们又是一阵暴笑。

  “哎哟,你们笑啥呀,俺是饿着肚子呢,这林海雪原俺是跨不过去喽!”方林自我解嘲地笑道,“哥们儿,姐们儿们,这点活儿咱洒愣儿干吧,完事儿快点‘喂脑袋’,下晚儿还有社员会呢。”

  大雪封门好几天,社员们整天从早到晚的囚在马号(队部)开会学习,“武装头脑”,偎在马号的土炕上“突出政治”,搞“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阶级斗争。自扫门前雪倒成了年轻人放松玩耍的好机会,他们开心地嬉戏,惬意地打闹着。不大会儿,屋前堆起了几个雪人儿,它们形象各异。人们为雪人儿塑造着眼睛,鼻子,扣上草帽……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

  “哈哈……”赵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这是个白净脸儿、大眼睛的姑娘。她在生产队里当女工组长,干活儿“打头的”。赵瑛快人快语,大嗓门儿,说话无所顾忌,常常给人“当枪使”,大伙儿管她叫“大喇叭”。时间一长人们连她的名字也不叫了,干脆都叫她大喇叭了。大喇叭奚落方林,“方林啊,你鬼哭狼嚎的,当心把狼给招来啊!哈哈……你唱得也忒好玩儿啦!哎哟妈呀,我的肚子都笑疼啦。你呀,别再强调客观了!你的嗓子呀,天生就是五音不全,若是你不唱跑调儿呀,咱堆的雪人儿也会唱样板戏啦……哈哈……哎呀,这几天会开的,俺身子都呆得痦住血了!这阵儿啊,俺胳膊腿儿的总算是抻开了,哈哈……”

  “嗳,其实呀,这暴天儿暴天的开会也蛮不错嘛,坐炕头上点个铆儿,出一个屁股俩耳朵就能把工分挣到手。多便宜呀!”小田接大喇叭的话茬儿道。这是个好热闹的主儿,活泼顽皮,好喜调皮捣蛋。哪嘎儿热闹往哪嘎儿凑,他凑到哪嘎儿哪嘎儿热闹。小田个儿长得矬,瘦肌旮旯的,整天穿个刚刚遮住肚脐儿的破棉袄,拦腰扎骨碌破草绳儿,扎得过紧后脊梁鼓了起来,看上去像诈缸的蛐蛐儿。人们都说他的心眼儿多,个子是叫心眼儿坠住了。“方林呀,你不是说今年的分值要比去年提高五毛钱吗,如此算来,咱一个工一块多钱哩!他妈的,谁都瞧不起我,说我一身懒肉。俺今年呀,非要挣它四千工分不可,到时候我请你们大伙儿去沈阳饭店!”

  门台堡子有四个生产队,每个队有百十来户人家,男女社员加上半拉子,有一百多个劳动力。一九七O年,沈阳的几辆卡车把这帮青年拉了来,插进了生产队,如今他们在这里已经度过了近五个年头。知青刚下乡那阵子挣“大半拉子”的工分,一年到头能挣到两千五百分左右。庄稼院儿的活计没几天的力巴,几年的磨爬滚打知青们越来越像庄稼把式了,工分也挣得多了起来,一般出个工挣十个工分,农忙的时候工分给记得多,出一个工能挣十几个工分,出满工一年下来能挣到四千工分。

  “你可算了吧,小田儿呀,俺不是瞧不起你,就凭你那身懒肉,还能挣到四千工分啊?你若是能挣四千工分呀,俺就能挣到八千!”说话的叫“吹不响”,他只要听到小田说话“抬杠”的神经就活跃,他特好喜和小田闲逗哏,不戗岔儿不吵架不说话。吹不响姓崔,看上去很斯文,圆圆的脸蛋,精神神儿的眼睛,鼻子下的小胡子显着帅气。他说话好揽大玄,是个有骆驼不说牛的主儿,说了大话又不兑现,于是“吹不响”的绰号就叫开了。按他的逻辑,吹牛那才是乐观主义精神,才是朝气蓬勃的体现。伙伴们也成全他,清苦的日子给他按了个“伙食长”的角儿,他管着知青点的柴米油盐。“小田儿呀,哥们儿不是埋汰你,你也就是有能耐拿屁股和耳朵挣工分吧,你才舍不得你那身懒肉挨累呢!想挣四千工分?那你就跟俺学着点儿吧,别怕苦和累,‘革命加拼命’,甩开膀子干……”

  “呃喝,我跟你学?快拉屁倒吧!吹不响啊,你可真是‘光屁股撵狼——脸儿大不害臊’呀,”小田搓起一锹雪,他把雪使劲儿地扬到了房山头的大道上。这俩人逗弄起来没深没浅,有一次知青点吃面条,大伙儿一碗连一碗地吃得蛮香。吹不响却一口也咽不下,他说面条是他肠胃的大忌,瞅着面条会让他生出胆道蛔虫的联想。小田为治治吹不响的穷酸劲儿,拿了个刚吃过面条的二碗跑到房山头,从茅坑舀了半碗稀屎供到了炕沿上,接着又端起面条来照吃不误,惹得吹不响把刚进肚的高粱米饭吐个精光。小田说吹不响,“你小子也不怕风大煽了你的舌头啊?‘胸前挂袜子——自脚(觉)不臭’!有能耐你再吹得响点儿呀,把这堆雪吹房后去?还省得大伙干活了呢!哼,吹呀,你倒是使劲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