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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下片儿的水田忙育苗,堡子西边的大田也忙着蹚地起垄。家西种的是大片的高粱、苞米。社员们的自留地就在这儿。往年,开春儿生产队统一开犁播种,等庄稼长出点摸样儿就按地垄分给各家各户。社员们在这地块儿做活儿特上心,生怕庄稼长得不好耽误了秋天的收成。 郭容真张罗了一阵子晚间的社员大会,鼓捣了好半天的材料,他觉着有点儿头晕脑涨,搁下了材料他赶到了家西地里。李大板儿驾驭着“黑老虎”拉着犁杖干得正欢,他穿梭似的麻利快当,几个跟趟子老农不甘示弱步步紧跟。见李大板儿干得欢实,郭容真的手一个劲儿发痒。黑老虎是匹没有一根杂毛的大黑马,膘肥体壮,浑身的皮毛乌黑发亮。地垄子短,李大板儿的黑老虎拉着犁杖又犁到了地头。郭容真凑上前说,李大板儿你抽袋烟,我来干一会儿。郭容真扶过犁杖,几个扶犁跟趟子的老农都偷偷儿乐,他们寻思着跟郭容真干能轻松点儿,见那牲口腿一打膘儿都暗自得意,哪知郭容真一鞭子就把牲口驯服住,黑老虎乖乖地、服服帖帖听使唤了。 郭容真虽说是多年当干部,扶犁,点种,扬场,箔簸箕这几样农家的看家本领却轻车熟路,庄稼院的活儿哪样也拿得起放得下。他像是有干农活儿的嗜好,多累多难的活儿都不打怵,郭容真扶犁杖的滑腾劲儿一点儿不比李大板儿逊色。早晨,郭容真把理论小组的人召集到佟会计家筹备发言稿,理论小组有杨达洲、余娟、高梦女、佟德元和马丫几个人,理论小组既是理论辅导班子又是个写作班子。晚上队里要召开路线分析会,大队和公社的干部都来参加,赵书记也要亲自过来。郭容真心里暗自膘劲,一定要把分析会开出个高水平来。工作组进驻生产队以来,每天里学材料念文件,没咋接触实际,喊着砍资本主义尾巴还未曾下刀子。郭容真想,要让晚间的路线分析会充满“火药味儿”,等人们的觉悟提高上去了,就对队里所有的资本主义现象下笊篱。为了防止会议冷场他把几个命题分派了下去:“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抱社会主义大刀割资本主义尾巴”,“队委会在引导社员走什么道路?”……这时刻里,理论骨干们都在家里忙活发言稿哩,郭容真胸有成竹心里头特塌实,今天的会儿准定能开出点彩儿来!他一口气蹚了几个来回,李大板儿几次要替换,郭容真也没松开扶犁杖的手。直到吹不响来到地头找他,郭容真才腾出手和吹不响在地头蹲了下来。 “郭师傅,虽说我不是理论小组的成员,可我也想在今天晚上的路线分析会上发言。我写了一篇发言稿,特意来请您过目。”吹不响捧着几页稿纸递到了郭容真眼前。知青抽调的信儿越嚷嚷越蝎虎,听说一进六月份就能有准眉目了。吹不响急不可待的想要求进步啦,他听说下晚儿开会,搞路线分析,他便耽误半天工赶写了篇文章,他一心惦着在社员大会显露一把,表现表现自己的政治觉悟。“请郭师傅多多的指教,有不恰当的地方,请您帮助我修改修改……” “嗯,你能主动要求进步,靠近组织,很好的嘛!”郭容真和颜悦色,一丝欣慰挂在了他的脸上。他在吹不响的稿子上浏览着:“割尾巴”的运动搞着,可资本主义的东西照样盛行。西屋开路线分析会,东屋皮鞋厂干得热火朝天;政治队长说起政治运动来就不耐烦,说起皮鞋厂来却津津乐道;这就是党员干部的觉悟?学理论牵扯社员的利益人们就难以接受吗?不是群众难接受,而是干部抱着资本主义的东西舍不得放,干部是决定因素嘛。要砸开阶级斗争的盖子,就得先拿队委会开刀!我们就是要通过搞运动,把热衷搞资本主义的人拿下去。要抓典型,大批判手软不行。匠人单干的问题要解决,鞋厂要取缔,还有小生产、自留地……郭容真拿着吹不响的材料念出了声,“决不允许有人以生产压制革命……不许一边喊着割资本主义尾巴,一边又办皮鞋厂,……嗯,写得不错嘛。很有觉悟,很有水平!我支持你,晚上发言吧,这篇稿子就是发重型炮弹呵!” 初夜,门台堡子笼罩在的夜色里,马号的屋子里贴满了大字块儿大字报。人挤得慢慢腾腾,不少的人给挤到了外屋,坐到了锅台和乱柴禾堆上。屋里沁满了蛤蟆烟味儿。累了一天的人们满脸疲惫没精打采,有的往炕上一坐就打开了呼噜,精神头儿足点的就凑一块儿打哈哈逗趣儿,丁大黑撅起屁股冲着打盹儿的人们放响屁,逗扯得大伙儿不住声的乐。 公社赵书记和大队的李主任进了屋,会场刷地静了下来,连喘气声儿也听得真真楚楚。 “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咱现在开会。”郭容真打了打嗓儿立起身来,他的俩胳膊交叉一块儿抚在小腹上。他瞥了老关一眼,又扫视了一下会场,“我们是要通过这个路线分析会,提高社员群众的觉悟。过去,我们习惯小生产的力量,而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我们有些干部,顽固的搂着资本主义的东西舍不得放下。今天,我们要让他们的思想亮亮相,然后呢,大家再帮着分析,共同的提高认识。老关那,你先讲讲吧。” “白天里,工作组老郭跟我唠扯了,叫我在会上跟大伙儿做个交代。那个……不学好理论,那个,要出资本主义哩。那个……队里头资本主义的事儿,都是我张罗干的。分自留地,办皮鞋厂,匠人单干,修养鱼塘……抓钱嘛,咱们穷呵。” 关队长磕磕巴巴,他手里摆弄着条儿烟纸和一撮儿烟沫,鼓捣了半天也没有把烟叼到嘴上。白天里郭容真找过他,告诉他要“引火烧身”,要讲真话挖思想根源。老关终于把支纸烟叼上了,他的车轱辘话一个劲儿地转,“我这个人是大老粗,对路线认识不清,错儿在我这儿。队里资本主义的事儿都是我让干的。办鞋厂,分自留地,匠人单干,修养鱼塘……掏心窝子说,社员们得到了匠人们的好处,人家挣多挣少的都是给队里交钱儿了嘛,现在又批判人家,这不是卸磨杀驴?现在我也搞不通,抓钱儿怎么就是资本主义?没钱儿就是不行的嘛!拿眼眉前的育苗说吧,队里买了塑料膜儿连草绳子都买不起了。得买来稻草靠咱男女老少用手搓,手都搓肿啦。咱公社的官儿和大队的官儿都在,这个时候里去俺们劳力们的家里看一下,哪家闲着的人儿不是都在搓草绳儿呀?所以我想啊,等咱秋天的稻草下来,咱还要办个编织厂,做草绳子草袋子,榻榻密……” 屁话!郭容真在心里狠狠地骂,典型的农民意识!他想动肝火斥哒老关几句,又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把一丝温和的笑容挂在了脸上。 “老关他唠扯完了,他认识得好赖高低,大家有耳共闻。广开言论嘛,我们处在政治斗争的高潮中,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讲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呵!我们希望大家都要前进,倒退是没有出路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呵,社会主义大地上长出几棵毒草来不可怕,铲除就是了。好啦,大家发言吧。” 批判发言开始了。会场一片肃静,沉寂。 先是余娟站起来发言,接着理论骨干们一个挨一个地念完了批判稿。吹不响的发言把批判会推向了高潮……生产队领导要带领社员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坚决不答应!小生产是会产生资产阶级的,现在是触及走反动路线的人灵魂的时候了……被批判发言触及到了的人们都打了蔫儿,闷头不语大气不敢呵。接着,郭容真把李大板儿、二木匠、丁老头……逐个地叫到了会场当央,呵斥他们垂手站立。郭容真把搁在小肚子上的手举起来挥了一下: “批判的对象已经站到了大家的面前,我们要斗争他们,还要游他们的乡!可到了现在,还有人想当他们的保护伞……哎,皮鞋匠呢,皮鞋匠,来了吗,你也站到中间来!” “我不站!你凭什么斗争我?”躲在炕稍儿的皮鞋匠蛮不在乎地冲郭容真喊,“我是贫农,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斗争我,木头眼镜我看不透!我告诉你,你少在这疙瘩敲山震虎,拍桌子吓耗子!我才不吃你这套哩。我做皮鞋不假,那可是队官儿点头同意了的!” 皮鞋匠猛的一阵咋呼,郭容真一时竟没了词儿,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 “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的嚣张气焰,这样下去还了得吗?皮鞋匠,我也正告你,贫农只能说明你的过去,说明不了你的现在。你走资本主义道路我就要斗争你!就要游你的乡!” “我反对!”方林一拍桌子蹭地站了起来。会场上刷地静下来,人们的目光一起投向他。方林指点着郭容真嚷道,“郭师傅,是我请皮鞋匠帮着队里办鞋厂的!还有,李大板儿是出身不好,可他表现好贡献大,他进城拉皮鞋活儿是我派的。匠人单干,没有我点头谁也出不去!你用不着拐弯抹脚地折腾旁人,批判,游乡,你就冲着我一个人好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