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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赵书记坐炕沿边不动声色地呆着,他见方林和郭容真呛呛得不可开交仍然没说一句话,真可谓“许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会场上失去了刚才的平静,人们呕嗷地一阵叫,喧嚣声一片。“哞”的一声,一头老母猪从外屋毛毛愣愣窜进屋,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牛鬼蛇神”们都禁不住地笑出了声儿。外屋灶间的大锅里馇着猪食,几头老母猪屋里屋外溜达习惯成自然。淘气的六把手用烧火棍捅老母猪的屁股,愣是激起了它“参加会”的热情来,会场顿时秩序大乱。哑巴得水儿凑郭容真跟前一个劲儿地比划,他的耳朵听出了点门道,他拍拍郭容真的肩膀咿哩哇啦嚷了一通,一会竖起大拇指一会伸出小指头,弄的郭容真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哭也不得笑也不得。社员们都听懂了哑巴的意思,他是说,方林是个好队长,批判他不好。罚站的几个也是好人,干活儿不藏尖不耍滑儿。得水儿见郭容真不懂他的意思又去拽他的手,这下郭容真明白了,他皱着眉头把手伸给了得水儿。哑巴把钢笔字写在了郭容真的掌心:我们聋哑人活着没意思,谁惹着我们就跟他玩儿命!哑巴把字写完,还朝郭容真挥了挥拳头。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郭容真脑袋里一片紊乱,脸上现出了尴尬的神色。郭容真苦着脸把巴掌上的字念了出来,老乡们却听出了几分亲切感。前些日子,队里男女老少齐上阵在下片儿打电井。旷野搭起高高的脚手架,钢钎在劳动号子吆喝声里一点点地掘深……脚手架顶端缆绳跳出了滑轮儿,缆绳一下子失灵了,需要人爬到架顶排除故障。风呼拉拉刮,冰天雪地,脚手杆成了冰柱子,手脚攀上去打滑儿。方林要往杆顶爬,小田挤上前拨拉开方林要上,得水儿拼力拦下方林和小田,他在自己的手心写下的就是这句话:聋哑人活着没意思,玩儿命的事我干!得水儿麻利地爬了上去。排除了故障,得水儿又比划着手脚得意地告诉人们,聋哑人最勇敢,不怕拼命。那年开春儿,有几只鸡跑进知青点的园子啄了刚出芽的菠菜,被知青们甩土坷垃打死了一只,知道了那鸡是李主任家的时知青都傻了眼。得水儿提拎起死鸡直奔李主任家,主任正美滋滋儿地喝酒呢,得水儿一下子把死鸡扔到了饭桌上……路线分析会一团糟,弄的郭容真恼羞成怒又不好发泄,也许是白天干活猛了点,郭容真觉着肝部又在隐隐作痛。会议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他直挺挺地站立着,俩手攥一起搓了搓,一块儿按在小腹上,他讲起话来还是那样抑扬顿挫。

  “同志们啊,今天的会又一次告诉我们,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是激烈复杂的。农村的落后势力根深蒂固,根深蒂固呵,同志们!我们不能退缩,我们要保持革命战争时期的那么一股劲,那么一腔热情,那么一种拼命精神,把革命工作做到底。生产队走什么道路的问题一定要解决!”

  郭容真的话讲完,会就一哄而散了。

  稻种在塑料拱棚里捂了十多天,苗子出齐了。撩开拱棚的边儿朝里望去,秧苗儿绿盈盈,水灵灵,齐刷刷,勃勃地焕发着清新的香气。

  下片儿的原野,赤日炎炎。真可谓“立夏鹅毛稳”呵,好多天没有一丝风一滴雨,稻苗儿出了黄稍子。水田地干枯了,苗床也干枯了,大河的水上不来,电井的水汩汩流却泡不上地。关队长参加“学习小靳庄汇报团”巡回做报告去了,方林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丁大黑、赵瑛带领男女劳力扁担水桶地从大河挑水往地里浇,肩巴头磨出了血泡,大片地还是干爽爽的。地皮干爽倒上挑子水有了点湿乎劲儿,过会儿又晒干了,再倒,溅起点泥浆儿,干爽的地面晒出了干片儿的泥巴,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呵。

  方林撩开一个塑料棚,缺水的秧苗打了蔫儿,现出了黄稍儿。他一脸的着急。

  “大黑啊,这个时候,城边子的水田都插秧啦,咱的地连水都没泡上。咱啥时候才能插上秧呀?”

  “大河水位比稻田地都低,再呆两天苗都渴死了,我们搁狗屁插秧啊!”

  “关队长不是去区上了吗,赵书记也知道咱的旱情。说不定他们能给咱调剂来‘风格水’呢。大黑呀,眼下咱再想想招儿……不能让咱的秧苗儿干渴死啊。”

  “是呵,咱活人别让尿憋死。水稻、水稻,啥招儿也离不开水!”大黑摩挲着扁担压出了血丝的肩膀道,“现在只有一个招儿,天不分黑白人不分老幼,把堡子里长脑袋的人都汇到这儿来。用扁担挑,用盆端,搁瓢舀也要把水送到地里。来个总动员,抗旱保苗,保住咱的水田!”

  天刚透亮儿。堡子里的男女老少担着水梢,端着大锅小盆儿……聚到了下片儿。鞋厂做工的放下了手上的活计、学校上学的孩子们都停了课,都拿着自家的装水家什儿赶了来,黑压压的有几百人。人凑齐了,丁大黑挑起水桶奔河边,人们呼拉拉地跟上,人海战术让干爽的大地有了点儿湿乎气儿。

  “大黑,咱所有的劳力都上来了吧?人都到齐了吗?”方林问。

  “他娘的,那些‘理论家’们一个也没有上来!”丁大黑抹着汗水骂道,“人家可真是雷打不动啊!”

  “不行,我这就回堡子,顺便问问赵书记调水的事儿,再把咱那些理论家们都叫过来!”

  方林风风火火地赶到堡子里。他先跑到了大队,赵书记不在他又匆匆奔马号,听说理论组的人们在佟会计家方林绕房后从院墙翻了过去,他刚走近佟家院门口,听见了从屋子里传出的笑声。往里看,郭容真几个人围坐一圈,佟德元沏茶倒水儿地忙活。方林急匆匆往里屋奔,他带着气儿脚下走得急,“咣铛”带倒了马凳子。惊得屋里的人们直愣神儿。

  “你们这些人都是咋想的啊!”方林进屋就冲郭容真喊,“下片儿的社员们心里急得着火,你们在这儿嘻嘻哈哈、写写画画的就那么心安理得?这炕头、这纸片上能长出大米来吗!”

  “你这是啥态度呀!我们这些人也是在干正经事情嘛。”郭容真和颜悦色,笑容可掬,“学理论对资产阶级专政,全国一盘棋。怎么,到我们这儿行不通啦?”

  “你们这样干群众有意见!你们不是说我拿生产压制革命吗,这个词儿我认啦!我还要说,你们也不能口口声声喊革命口号,大帽子底下开小差,干扰我们种大米!”

  “你在说什么,群众有意见,哪些群众?地富反坏右吧!当然不排除有些出身好觉悟低的群众,可我们怎么能当落后群众的尾巴呢?小同志哦,不能总让农民意识缠绕头脑呵!”

  方林和郭容真叽咯着六把手气喘嘘嘘进了屋。

  “方林,来水了!咱下片儿上水啦!是公社赵书记给咱要来的‘风格水’呵!大河的水涨啦,咱上水线的水淌到地里啦,咱们能插秧啦!……知道你着急,俺特意从下片儿跑来告诉你的。”

  太阳还老高呢公社的知青会就散了,镇上的热闹劲儿还没有散去,杨达洲和马代表奔供销社,他们给队里买了几根鞭哨儿就往门台赶。知青工作会布置了两件事,知青抽调和知青下乡。近日里要选调一批老知青返回沈阳工作,要求各队做好知青选调工作,同时沈阳的一大批新毕业知青下乡插队,各队也要做好准备迎接新知青插队落户。腰道儿长满了密密实实的庄稼,杨达洲和马代表顺着铁道往西走,俩人唠着嗑儿上了大道。马老头今个儿的心情特好,他特好喜开会儿,大会小会都爱参加,若是参加了少数人的干部会他准会美得迈方步。知青抽调他跟着起心眼儿乐,知识青年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作为贫协的代表,他戳在知青们中间那可是众望所归、令人仰慕。多少日子来青年们众星捧月似的恭敬他,人们纷纷拎上点心盒子、瓶装酒给他打进步儿。想到老闺女跟吹不响处着对象马老头更是惬意,庄稼院过了大半辈子,老啦老啦搭瓜了一个市里的亲家,往后也能隔三岔五到市里风光一下子啦。杨达洲也是一身的轻松,“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这口号谁都喊过了多少遍,杨达洲却是从心里这样想的。近年里有了工农兵上大学这一说,杨达洲又想到了去大学里深造。他有自己的向往,他想,如果在农村干,那就得入党,当干部,干到大队、再干到公社的一个什么岗位上,然后在这个岗位上施展自己的抱负,自己的才干。乡村生活在他的眼里充满了浪漫,疙疙瘩瘩的乡间路,清晨飘着袅袅炊烟的村落,黄昏落日的田园风光,清香四溢的原野……都能唤起他美丽的遐想。特别是当他的心里有了爱情的位置,他觉着整个世界跟变了颜色似的鲜艳。面临知青抽调,抽调知青当工人,他用不着去挖空心思的拉关系搞人缘,用不着争着抢着捞取“回城额”,杨达洲跟公社和大队都说了扎根农村的想法,公社的赵书记称赞了他的志向。杨达洲心里很坦然,很舒畅。又要有大批的知青下乡插队,乡村革命的规模扩大了。改造农村面貌缩小城乡差别,这个目标就要在知青一代的手中变为现实!

  西边天的太阳火红火红的,道旁的钻天杨沐浴在傍晚的余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