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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张主任打量了一下会场,他冲着郭容真笑了笑又继续说道:

  “大家可能觉着余娟当书记很突然的吧?她昨天还不是党员嘛。不错,余娟是昨天上午才填写的‘入党表’,这不奇怪嘛,突击入党、突击提干是阶级斗争的需要!我还听到了一个情况,我们个别的知青对资本主义的东西认识不清,甚至带头搞。满脑袋的小农意识,小生产的意识,热衷搞三自一包的那一套。这怎么行啊同志们,坚持乡村革命的胜利是上级党的号召呀,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儿需要我们发挥作用呵!好了,大家发言吧。”

  “我看,这样吧,咱还是先请生产队班子的主要成员亮亮思想,尔后大家帮着分析,共同的提高认识嘛!”郭容真打着圆场儿,他极力地掌握着会场的局面,他努着劲儿让场面的每个细节都发展得自然顺畅。“老关啊,方林,你们二位谁先来谈谈呀?可以随便地谈,发言不讲究长篇大论,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畅所欲言。”

  会场上鸦雀无声,连人们的喘气声也听得真楚。人们的目光都往老关和方林的身上扫眸,理论骨干们在等着发言的契机,只待当官儿的思想一亮相便“有的放矢”。老关闷头抽着蛤蟆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在酝酿自己发言的情绪。方林听出了张主任不点名的批评,旁人也准会听得出来,那是“秃脑瓜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凡是长耳朵的谁都听得明白。方林的肚子里本来就气不顺,压抑着的火让张主任的话一撩扯窜起来啦。方林觉着嗓子眼儿有点儿紧,他使劲地干咳了两声儿,发言了。

  “我来说几句!刚才,郭师傅指出了队里的一些问题,我是生产队长,责任不可推卸。办皮鞋厂,匠人单干,修养鱼塘,分自留地……这些事情都是我张罗着干的,因为这些属于生产的范畴,是我份内、责任内的事情。我干的时候老关、马代表、队委会的人都提醒过我,我这人干事儿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光顾低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结果呢,‘车没有拉好,还走错了道儿’。不是说要畅所欲言嘛,我就是想不通,大道理我说不好,可我整不明白,咋我们一提搞生产奔富裕就说是资本主义?好像,我们干社会主义就是为了受穷,革命若是就为了受穷,那么,这个革命还有啥意义呢……上级号召我们,菜油肉蛋齐发展,靠大批判能发展?靠割尾巴能发展?依我看,发展农村经济,必须农林牧副渔一起抓!可现在,我们一提抓生产就是干扰革命,一提搞副业就是资本主义尾巴……”

  “讲完了吗?”郭容真强压着火,他没动声色,“很好嘛,大胆的暴露思想。认识不上去不要紧,请大家帮助你提高认识,帮助你爬思想坡!我要说的是,思想认识问题可以通过学习,接受批判,从而提高认识。但是,如果属于对当前的运动有抵触情绪,那性质可就变啦,变成了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

  “方林说的话,是他资本主义思想的大暴露。”佟德元发言了,“与其说他认识不上去,莫不如说他在攻击政治运动更确切!方林有这样的思想根源,就难怪他领社员群众走资本主义的路了!”

  “我也说几句。”佟会计磕了磕烟斗,他狠吮了两口喷出口青烟来,“生产队走什么道路的问题至关重要。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就得有社会主义觉悟高的人领着,如果让抓着资本主义尾巴不放的人带头儿,生产队还不得像盲人骑瞎马,能走对道儿那才怪哩。只有把错误的东西批臭了,才能堵住歪门邪道儿。我看不妨让热衷资本主义的人都站出来亮亮相,充当一下群众的反面教员。”

  “老佟会计说得好呵!”一抹笑容浮在郭容真脸上,“有很高的阶级斗争觉悟嘛。我们当前的形势就是这样,革命洪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方林队长,看到了吧,这就是群众的觉悟!二木匠,皮鞋匠,老丁头,还有李大板儿……都站到中间来!”

  “要不要我也站出去?”方林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他冲着郭容真吼,“要不要我也低头认罪!我算看明白啦,你口口声声喊革命,在革命的名义下践踏人的尊严,破坏人们的生活,干扰生产秩序,我抗议!这个会我不开啦!”

  方林吼完起身离开屋子,会场的秩序顿时乱了起来。有人喊他,他没理睬,大步流星地走了。

  会散了。杨达洲、余娟和赵瑛几个人四下寻找方林,找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老关家、老丁家、老李家和鞋匠家都找遍了,也没寻到他的影儿。最后想到他可能去了下片儿。几个人踏着夜色往下片奔,青蛙呱呱地连声叫着,吵得人心烦意乱,让人感觉不出夏日夜晚的温馨和柔美。下片儿,夜色朦胧。稻田地的池水流闪着荧光,秧苗已缓青儿了。方林和六把手在用铁锹修一条坝埂。坝埂窄小溜儿细,曲柳拐弯儿,同一块儿田,水位却高低不一样,这边水没苗了那边的苗儿还吃不到水。田埂儿得随着稻池的水位随时修,用来堵截池里的水外溢,排泄多余的水量。

  杨达洲、大喇叭、余娟和米拉来到了方林跟前。方林没跟他们吱声,仍然忙着手里的活计。

  “你们看那,咱这儿的地一个池子一个水位,真难调弄呵!”方林说着话,他一锹连一锹地往坝埂上培着稀泥,“咱的稻田地高洼不平,只得把这好端端的方块田割据成不成型的地块儿。这水呀,说头儿可多哩,它既不能深又不能浅,不能旱也不能涝,你若糊弄它,它就糊弄你……”

  “你少在这儿穷辙!你的功劳好大呀,”余娟没好气地埋怨方林。多少天来,她跟方林闹得别别愣愣的,她恨方林的死心眼儿,眼瞅着就要被人家抓了典型还装傻充愣。本来可以躲开眼下的是非之地,抽调回城当工人,到手的名额放弃了,还脑袋削了尖儿似的往坏典型里钻。“你除了知道干活儿还知道啥呀!路线分析会愣让你给搅黄了,还害得大伙儿半夜三更转悠着找你。你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儿,不到黄河心不死啊?你不知道大家为你心都提拎着呀!……”

  “嗨,你这突击入党、突击提干的典型,隔着锅台上炕的官儿,找我这资本主义典型干嘛?跟你说,俺一不跳河二不上歪脖树,”方林的话带着几分调皮,“俺和你现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可不是一条路噢。俺可劳不起你的大驾哟。我看透啦,队长这个差事我算干到头了,往后啊,俺就干这‘看水员’的活儿喽!”

  “你挖苦人!”余娟有几分气急败坏,她夺下方林手里的铁锹,冲着他喊了起来。“人家关心你,大家都关心你,你就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大家呀?”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啊。”方林见余娟急眼了赶忙把话拉松了,“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方林,我们可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啊。”杨达洲颇认真地说,“你啥也别核计了,回城吧,免得在这儿弄得声名狼藉。到时候,你想回去都回不去。”

  “声名狼藉,哈哈,俺恐怕逃不脱这样的命运喽!”方林自我解嘲地笑笑,“我理解你们的心思,回城我何尝不想,可我回得了吗?队里研究那几个事儿时我手举得最高,现在怪罪下来了,我扑啦扑啦屁股就溜,让别人当替罪羊啊?你们以为我的心眼儿是后配的,愿意和工作组对着干那。跟你们说,我只有这样做,才能保得住老关,才不至于让队里的事情泡汤。说心里话,早先,我对回城的事儿还真犹豫来着,现在就是拿棒子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那你得对今天的事情做检查,不能跟工作组再针尖儿对麦芒地发展下去了。”余娟恳切地说,“你不能‘破罐子破摔’,我不能眼看着你被人家抓了典型。”

  “当典型?我怕是要首当其冲喽。”方林显出了几分无奈,“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我的态度好一点也许可以过关,不对,应该说我准定能过关。可老关就要倒霉了,挨整、下台的就是他啦。我顽固点儿,也能给老关做个陪衬……不是说‘枪打出头鸟’吗,就让他们的枪口冲我来吧。这也叫‘丢车保帅’的一招棋吧,就保护社员的利益说,老关比我重要。”

  “那你就给人家当垫背、做‘挡箭牌’呀!你就去充当不光彩的角色啊?”大喇叭嚷了起来。

  “谁说俺不光彩啦?我看这角色挺光彩的呢。”方林蛮不在乎的说,“你们记得电影‘英雄儿女 ’里的那句台词吗,‘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余娟心里更清楚,方林道的是实情。按郭容真的想法,让佟德元取代老关,打算的是让老关在分析会上充分亮相,遭众人批判后就扶佟德元上台。方林却没事找事地当起了挡箭牌……余娟也觉着佟德元干啥事不是那么光明磊落,他做啥事总好背地里使劲,前几天佟德元邀余娟谈话,他文皱诌地提出要跟她处对象,还想动手动脚。他的轻浮令她反感,他是知道她跟方林的关系的,却半截腰插杠子。余娟喜欢方林光明磊落的性格,喜欢他两肋插刀的仗义。她没再说方林什么,他的脚拔出水田踏上田埂,她把手伸给他,把他从水里拉到了田埂上,又哈腰把他卷过膝盖的裤腿儿往下放了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