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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夜深了,几个知青往堡子里溜达,他们在村口碰上了小田。小田一付神气活现的样子,他晃着身子挡住了几个伙伴的来路,拿着手电筒往他们的脸上晃来晃去。

  “小田儿,这大半夜的作什么妖呀?”大喇叭躲着手电的光亮喊,“这么晚了,你要去干嘛啊?”

  “哈哈,我是特意儿来接你们的啊。哈哈,俺怕你们让狼叼了去。”小田笑嘻嘻地逗哏,“俺睡不着觉啦,那话咋说来着,‘人逢喜事精神爽’呵!你们闲溜达,咋不叫着我啊?”

  “哎呀,你小子能有啥喜事啊,说出来,大伙儿都跟着你乐呵乐呵。”

  “我打赢了一场的翻身仗!”小田得意的说,“大队的李主任让我给干服啦,他同意我抽调回城啦,我刚从他家里出来!”

  “真的呀!你小子真会溜虚拍马呵,”大喇叭夸赞小田,“你小子可真有能耐,怎么溜虚的呀?介绍一下经验,咱大伙儿都跟着你学学。”

  “俺呀,是溜虚来着,可俺就是不拍马屁!”小田神气地拍打着自己的肚皮,“俺哪能像你们呀,在这儿呆着大气不敢哈,光有挨再教育的份儿,连年轻人的棱角都没了,回城还得靠着给说了算的当马屁精。累不累啊?你们看俺,我跨进主任家的屋门槛儿,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跟他说我想回城。他让我摆条件,我就啥好听唠扯啥,突出政治呀,吃苦耐劳呀,打农业翻身仗呀,团结友爱呀……他不服,我就列举他干的疤瘌事儿,我有凭有据他不得不认账。我说,这次抽调我非回城不可!他让我等下批走,我说不等了,一天也不多等了!你不让我回城啊,我就把你的事儿捅个底朝天!他说给我研究研究,我告诉他,我也不‘烟’我也不‘酒’,我就是要走!你不叫我走,我就见天儿叫你不得安生,文的,我到公社告你去,把你的那点粑粑事儿全抖落出来。武的,俺天天拎着镰刀来你家窜门儿!让你的老婆孩子都不得消停!他呀,肯定能让我走,哼,他让我走我也不领他的情,我占的是方林的抽调额儿。”

  小田的话惊得几个知青目瞪口呆。

  “你小子也太敢干啦,不怕人家给你‘小鞋儿’穿呀?”大喇叭提醒小田,“你傻呀!到时候你走不了,人家不报复你才怪!”

  “他吹牛逼!俺才不在乎呢。知青在农村得树立自己的性格,软的不欺负硬的不害怕,不向困难低头不向权势哈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哼,玩权术的人,你不操他妈他就不管你叫爸爸!”

  稻秧赶在夏至前插完了,人们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这一年是生产队最忙的年头,庄稼院分个农忙农闲,这年里却分不出来了。队里种着大田又栽着稻子,农忙连贯下来了:打冬季里就开始忙活,农田基本建设,打电井,接着是水田的育苗,大田的耕种,清明忙种麦子谷雨种大田,再接着就是插秧大会战,刚刚忙过了插秧大田又该铲地了……再往后,大田挂锄水田薅草,收大田的麦子,水田的快稻子,收高粱玉米收苠稻子,打完了旱场打稻子……真是一年到头没个消停。再加上今年赶上了政治运动,开会、学习的事儿比着哪年都多,这真是空前忙碌的一个年头。

  知青抽调的事定下来啦,摊上额儿的是得水儿和小田,女的是赵瑛。这几天里,抽调的仨知青忙活着迁户口、粮食关系,仨人离走的日子越近恋恋不舍的感情越强烈。往日里,他们诅咒乡下的生活,要离开了才感觉与这儿有难割舍的不了情。他们仿佛长出了使不完的劲儿,把三间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把园田侍弄得井井有条,柴禾垛码得规规矩矩,杖子扎得密密实实……连那掉了铆钉的饭勺子、铁笊篱也焕然一新了。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日子要结束了,相处了几年的伙伴要分手啦,人们的心情都有几分沉重,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感觉,依依惜别的情绪压抑着每颗年轻的心。那天,逢五排十是镇上的集日,知青们都没有出工,大伙儿一块儿去了镇上,吃了顿饭又一起进照相馆照了张像,拍照前人们为照片上留下啥字儿呛呛了一通,有的说写“欢送知青战友回城”,有的说应该写“广阔天地炼红心”,还有主张写“战天斗地其乐无穷”……呛呛到最后,相片上写的是“无产者四海为家,好朋友心心相连”。

  天刚擦黑,马号大屋子就热闹起来了。门台迎来了新插队的二百多名新知青,分给队里的知青有三十来个。队委会张罗了一整天,准备了鸡鸭鱼肉,开大锅饭欢迎新知青插队;欢送赵瑛、得水儿和小田回城。新老知青几十人,加上关队长、郭容真、马代表、佟会计这些队委会的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座谈。真是难得的喜庆场面,气氛好不热闹。

  马代表成了宴会的主角,用他的话说,“狗尿台不济,长到金銮殿上啦”,不尊贵也得尊贵,俺代表着贫下中农哩。知青们争抢着给他敬酒,请他讲话,马老头呵呵咧咧一个劲儿地笑。

  “酸讲话啦,‘天下没有不散的席’,人这玩意也怪,在一块儿打连连的时候不觉咋的,要离开了心里头还真不是滋味儿……酸讲话啦,月亮有缺有圆满,人有聚有散,赵瑛、得水儿,小田儿就要进城当工人啦,老知青走出了门台可别忘了这嘎儿呀!咱这嘎儿可是块好土地呵!记住喽,你们也在这嘎儿当过乡下人,这块土地有你们掉下的汗珠子呵!上秋别忘了来窜门儿,吃新大米来。新青年儿在这嘎儿也要好好干……接受俺对你们的再教育,长出息,干好了也早天回城……”

  马老头几句话唠扯完,赵瑛竞呜呜地哭开了。她生性泼辣洒脱,心肠向热,跟谁交往相处都实实在在。她能干,打下乡起就在女劳力里挣高工分。还让赵瑛伤感的是杨达洲不能跟她一块儿回沈阳,动荡不稳的生活调整着人们的远近亲疏,陷在初恋甜蜜里的一对恋人要分手了,这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赵瑛一哭鼻子,人们像是受了传染都眼泪巴巴的了。小田也失去了昔日的活跃,几分伤感地傻坐着,眼前的菜一筷子也没动弹,直到有人提醒他说几句话,他站了起来。

  “我肚子里装着好多想说的话,面对这场面都激动得不知道说啥啦。真的……我曾经想过离开门台的时候最想要说的话,这话是,再见了,屯迷糊们,咱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喽!可今天我要掏心窝儿说,我留恋门台,爱这里的一草一木,真的。这里是我生命的第二故乡,是我终生也忘不了的地方!”

  哑巴得水儿从菜摆上桌子就忙活着给人们敬酒,他脸上罩着兴奋斟了一杯又一杯。他咿哩哇啦地比划着半哑语,时而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拍拍心口窝,再咿哩哇啦地比划一阵子。他是说,我要回沈阳了,要去当工人,我的心会想着门台,忘不了大家。得水儿恭敬地走到郭容真面前,他和他握了握手,又把酒碗往他眼前推了推:请他喝酒,告诉他日后多给队里办好事儿。

  余娟拿了仨日记本,分送给赵瑛、得水儿和小田,这是用点上的伙食费买的。本上写着这样的话:闪光的不都是金子,而金子却永远放光辉!

  饭吃到半截儿,皮鞋匠的闺女急匆匆跑进屋,她进门就冲着郭容真哭了起来。

  “呜……都怪你!要游我爸的乡,给新知青上什么课……当反面教员……我爸用菜刀抹自己的脖子啦。呜……呜呜……”

  白天里郭容真做出决定,要拉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游乡,绕着堡子开批判会,给新插队的知青上阶级斗争课。郭容真还特意跟皮鞋匠打过了招呼,让他准备把鞋挂到脖子上做“活靶子”。郭容真极力地抑制着情绪,他觉着肝部急剧的痉挛了一下,忙用手使劲地抵住了。接着是一阵疼痛。抢救!达洲,你马上去大队,摇沈阳救护大队的电话,叫救护车来。

  人们急呼啦地往皮鞋匠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