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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皮鞋匠听郭容真说要游他的乡憋了一肚子气,晚饭破例喝了几口酒,他咋琢磨心里头咋不是滋味儿,呜呜地哭了一阵子,借着酒劲儿操起菜刀往自己的脖子上砍。家人上前夺刀,晚了一步,菜刀碰到了肉流出了血。人们赶到皮鞋匠家时他的血还没止住。打过急救电话后二十多分钟救护车就开来了,人们一阵手忙脚乱把皮鞋匠抬到了车上,方林和杨达洲也跟了上去。车启动了,小田、得水儿又窜上了去。救护车闯着夜幕在国道上风驰电掣朝沈阳急驶,二十几分钟病人就进了抢救室。鞋匠流血过多需要输血,几个知青验过了血型,方林和小田的血液流入了皮鞋匠的躯体。折腾了大半宿鞋匠脱离了危险,还需要住院观察,小田和得水儿陪着鞋匠的家人留在了医院。方林和杨达洲天没放亮就往车站奔,俩人商量好了,早点赶回堡子去,把游乡阻止住,可别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方林和杨达洲刚进了堡子,广播喇叭正响彻云霄:目前,抱社会主义大刀砍资本主义脖子的斗争深入……利用走资派的典型上阶级斗争的课……开展大批判,游乡…… “我马上去大队!”杨达洲浑身的疲惫一扫而光,“方林,你刚输过血,先回点上睡会儿觉。” 杨达洲大步流星地赶到大队,郭容真正冲着麦克风喊话。几个游斗对象规规矩矩地站广播室外间,他们脸冲着墙,个个面带羞容,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几个人胸前都挂着方牌子,上边写着罪名:“破坏农业学大寨”;“干黑活儿搞资本主义”;“打鱼摸虾犯”……皮鞋匠的牌子在墙边戳着,上头写的是“办皮鞋厂破坏以粮为纲”。“靶子”们见杨达洲走到近前都耷拉下了脑袋,老丁头冲着杨达洲勉强地一笑,这笑比哭还难看。这些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呵,心眼儿实惠待人厚道,知青都得到过他们的恩惠……他们是知青们公共的“堡垒户”,青年们冷了,饿了,苦闷了,就迈进他们的家门槛儿,去体验家庭的温暖,亲人的呵护……杨达洲的心颤抖了。 “丁叔,你又往鱼塘投放鱼苗啦呀?唉,这是顶烟儿上呵……”杨达洲压低嗓子问老丁头。他替他抱着几分委屈,本来丁老头建鱼塘的积极性不高,是方林软磨硬缠他才走上这错道儿的,“一早儿吃饭了吗?” “吃啥哟,怎么吃得下噢。”丁老头轻轻叹道,“真寒碜人那,宁让身受苦不让脸受热呵……” 杨达洲再没有说什么,他径直走进了播音室。 “达洲,你回来啦。”郭容真脸上露出了喜色,他关掉了播音器,“我正愁缺帮手哩,出了皮鞋匠这事儿,今天的会搞不好会长资产阶级的威风呢。你回来了,拉着典型游乡这事儿就由你来吧。” “郭师傅,还是不要游乡了吧?”杨达洲跟郭容真商量,“我们把批判会改为广播的形式,这样搞,全堡子的人照样都听得到,同样能起到教育人的作用啊。” “我主张游乡,有些人反对,你要在这两者间搞个折中主义?”郭容真满脸的不高兴,“达洲啊,坦率讲,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小资产阶级的摇摆性,和革命的不彻底性!你怎么能搞温情主义?搞人性论?你的弱点我跟你说过了多少遍,它会影响你进步的!将来加入党组织、被推荐上大学……在严肃的阶级斗争面前,总是那么文质彬彬的咋行噢……今天的会怎么开由你来定好啦。” 杨达洲感觉到,他与郭容真的分歧越来越大。首先是对方林的看法上,方林的一些主张的确能带给社员们利益。郭容真把这些看作毒蛇猛兽,谈虎色变;方林和老关对生产队的事兢兢业业,佟德元争权夺势巴不得取代老关挤垮方林,郭容真却急于扶他上台;人与人之间多些理解和体贴有啥不好,咋就成了人性论,温情主义?难道只有剑拔弩张明争暗斗才是人的本性?开批判会、明确路线是非干嘛非得游乡?造舆论干嘛非要不惜侮辱人格、践踏人的尊严?让人低头挂着牌子在乡亲前丢丑,这样的革命方式意义在哪里?杨达洲没再跟郭容真商量,他拧开麦克风的开关,对着播音器喊道。 “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现在,我们召开广播批判大会……” 杨达洲喊过话,他把裹在麦克风的红布解了下来,卷了张报纸乘郭容真没注意垫在了丁老头脖后。大队部房前是块容得下白十号人的空敞地,喇叭喊了好一通,稀稀拉拉只上来二三十号人,老的老小的小大都是来看热闹的。郭容真讲了一会儿话,批判会就草草收场了。 郭容真的情绪不高,他觉着很累很累,开展工作太难了,上下两头不理解,公社书记坐镇,局面却始终打不开,运动留于形式。郭容真甚至感到了迷惘,像跋涉者看不到一块绿洲,像落水者陷入了孤立无援境地。他琢磨再三决意再去区上一趟,向上级汇报汇报工作,也顺便给自己的肝病复查复查。 知青点烟气缭绕,米拉正忙活着烧火做饭。吹不响从沈阳探家回来了。 知青抽调这阵子吹不响窝的火好大,他先是闹眼睛,闹过了左眼闹右眼;接着又是鼻孔生疮,从左鼻眼窜到了右鼻眼儿;再接着是嘴角起燎泡,闹耳底……他听说要开知青欢送会,便有意躲避跑回了沈阳。为了抽调回城,他搅尽了脑汁挖空了心思,还是没能如愿。他先想到了给李主任打进步儿。他特意从门台赶回了沈阳,从沈阳把电话打到了门台,邀请李主任“家访”。李主任接电话后满口答应,他喜欢干这个差事,经常的到沈阳知青家里做客,他在当革委会主任的两年时间里百十个知青家几乎走遍了。他走到哪家都是贵客,好吃好喝好招待,走的时候再把知青家长的“心意”拿走点儿。李主任到吹不响家时饭菜已做好了,一家人像接活神仙似的把他请到了炕头。酒足饭饱后李主任胡吹海聊,哪个小媳妇要上他的炕,哪个女知青要膘他的肩膀儿……李主任对吹不响回城的事满应满许:抽调一个……你……放心,抽调两个……你放心……我说了就算,准让你……回城。李主任到崔家竟还拿了礼物,半面袋生地瓜,这让吹不响受宠若惊。他妈的,这是来俺家钓鱼儿的呀?吹不响琢磨过味儿啦,主任的十几斤地瓜勾走了三十元钱,那可是全家大半月的生活费呵。归期狗屁事儿没给办!吹不响第二步想到的是马代表,他更是处心积虑。群众评议也上了人选,轮到了队班子讨论就卡了壳,老马头极力替他“挣口袋”也无济于事。两个男名额佟会计一口咬准了给方林和于得水,旁人随声附和就定了下来。老马头上报情况带了水分,把吹不响也给鼓捣了上去,谁知道小田又来了个捷足先登,吹不响回城的愿望到底落空了。人不压众帽不压风呵,马老头不过是顶不压风的破帽子,吹不响想。当初左右逢源上下活动哪个环节都想到了,惟独忘了巴结佟会计这个茬儿。这差点儿让吹不响悔青了肠子。“亡羊补牢,犹未为迟”,吹不响琢磨,现在改弦易辙靠拢佟会计还赶趟,再有知青抽调准能借上力,何况佟德元说不定还是颗政治明星哩,他有望坐上生产队的第一把交椅。这爷俩儿通着工作组,到时候我不仅能挨着回城的份儿,也许还能捞个“党票”啥的,岂不是名利双收?人呵,不能太老实太窝囊了,人不勇敢就像一个国家没有军队一样,遭人欺负,我是该泼辣儿地造它一阵子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