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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方林和六把手在下片儿挺清闲。这个时候护青的事儿少了,再不需要叠坝埂儿,忙完这儿忙那儿了。田里的水都退没了,如不遇到太大的雨就等着庄稼上熟儿啦。俩人操铁锹鼓捣了一会儿排水沟,便偎进草窝棚里歇气儿,闲聊了起来。

  “黑老虎是多好的牲口呵,楞是让他们作践死了……”方林叨咕道。他为李大板儿被夺去鞭子窝着老大一股火,“黑老虎在李大板儿手里绝对不能出这种事,这帮败家玩意儿!”

  “他妈的,照这样儿闹腾下去倾好儿吧,往后还不知道要出啥事儿呢!……”六把手跟着嘀咕起来,“哎,方林,你知道吗,会计他老邪行啦,操过牲口,和老绵羊都干过……”

  “你这个小崽子。别瞎嘀咕,像你看着了似的!”方林斥哒六把手,“十来岁的孩崽子,你倒啥都懂,啥都明白,哈哈,你小子啊,难怪人家都叫你小嘀咕呢。”

  “嘿嘿,俺啥不明白呀,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给俺一个大姑娘,俺也能揍出儿子来!”六把手吹呼着,“我说的是真的!老人儿都知道的!谁若是当会计面提一句‘玩牲口’、说‘牲口话’啥的,就跟挖他家祖坟似的。今个儿晌午,马号里分马肉。黑老虎死谁不心疼啊,他倒幸灾乐祸!你猜他咋说,嘿嘿,牲口也跟人似的,有觉悟高有觉悟低的,这黑老虎的觉悟就不行,领导班子换人它就不听使唤了,算它是抗拒运动吧,死了也活该!嘿嘿,大家伙儿捞顿儿马肉吃。我听了来气就尽意儿气他!我说,这牲口呀,不光是知道觉悟高低,还会说人话、给人算账儿哩。哈哈,他差点儿没气得背过气去,抓起算盘子就冲我撇过来了,好玄砸了我的脑袋……李大板儿为黑老虎的死都病啦……”

  “哎,六把手呀,这也没啥活儿,你自己先在这儿呆着,我回堡子一趟。过会儿就回来。”

  方林进堡子径直去了李大板儿家。李家人告诉方林,李大板儿有几顿饭没吃了,家里分到的马肉也不让家人吃,天黑就拿着马肉去自留地了。方林麻溜儿往家西的自留地奔。

  李大板儿默默地挖好了一个土坑。他琢磨好了,把家里分得的几斤马肉埋了,留下个念想儿。李大板儿被夺了鞭杆子,却割不断他对黑老虎的那分眷恋,他每天都忘不了到马厩看望它,摩挲它的鬃毛,抚揉它的眼睛,嘴巴……李大板儿闷闷地抽着烟,呆呆地瞅着搁在土坑旁的几斤马肉。方林走到了李大板儿近前。

  “老李啊,把马肉拿回家,吃了吧。”方林劝李大板儿。

  “不,不能吃。”李大板儿摇着头,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黑老虎这牲口不光通人性,它还很有骨气哩。它不怕权势,挨鞭子也不低头!前两天我还摸它的鬃毛、揉它的眼睛哩。它巴肌嘴巴儿好像是跟俺唠嗑……我咋能吃得下去哟,我心里头难受呵……”

  李大板儿哭泣着,他把马肉用塑料布包好,包得严严实实,轻轻地放进了土坑。方林也伸上手,帮着李大板儿一捧土一捧土地把坑填满……

  马号的社员会还在继续。会场静得听的到人们的喘息声。

  “大家可别都‘大米干饭——焖(闷)起来’哟。”佟德元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他的小眼睛眨巴着,贼溜溜地扫眸人们,“这个态度还不好表吗?很好表态的嘛。对工作组的决定拥护不拥护,赞成不赞成;对老关的检查不满意还是满意,不通过还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嘛。”

  “我发言!”偎在炕头的皮鞋匠咋呼了一声,“我感觉啊,老关的检查够深刻的了,应当通过!有啥大不了的事呀,杀人不过头点地呢,还让人咋检查啊。谁都知道我常跟老关打嘴仗,可我知道,他没有歪咕心眼儿。我拥护他当队长!队官儿这个活儿呀,准得找心眼正的人干,生产队扛不住瞎折腾。可不是俺吹啊,干旁的俺不行,人好人坏俺看得透透儿的,能从他的嗓眼儿看到他的屁眼儿去!老关是个好人,当队官儿俺拥护!还有方林,人家一个小青年儿,干到这份儿容易吗?干嘛说撸就给撸了呀……”

  皮鞋匠说到方林的事不少人随声附和,人们不赞成撤方林当队长,会场的秩序混乱了。

  “我也同意通过关队长的检查。”杨达洲说,“拥护工作组的决定。赞成撤消方林的职务。”

  “我也同意。”马老头也慢头慢语地表态了,“酸讲话啦,奖罚得分明。老关的态度好,检查得通过。方林的态度不好,跟工作组顶嘴,就得拿下来。酸讲话啦,阶级斗争的事儿,马虎不得。”

  “我也说几句,”高梦女瞟了郭容真一眼,“目前,生产队资本主义的倾向很严重,这是队领导执行错误路线造成的恶果。我拥护工作组撤消方林的职务,如果不这样的话,生产队就有偏离社会主义轨道的危险。我也同意恢复关队长的工作。但是,老关还必须对自己的错误加深认识,虽说他在检查中把错误说得挺严重,但对问题的实质性认识得还不够……”

  “梦女讲得好啊!”佟会计高声嚷着。他使劲地打嗓儿,猛嘬了几口旱烟袋,磕出了烟锅的残灰,“我赞成这个发言那!所有的青年儿都应该向高梦女学习呵,站稳阶级立场。有的青年儿表现得可不咋招哟,屁股没坐在贫下中农这条凳子上。老关是犯了路线错误的!可到现在还有知青给他溜虚拍马屁!我说的是个女青年,她这两天大半夜里,总泡在老关家。无非是搞串联,通风报信儿嘛。我不明白,跟犯了错误的干部穿一条腿裤子,你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佟会计的话惹起人们阵窃窃失笑。“穿一条腿的裤子”,这俚语本来是形容俩人关系密切的词儿,从佟会计嘴里流出来,加上他的冷笑热哈哈,难免不叫人悟出点儿邪意来。米拉如坐针毡,佟会计的话让她陷入了尴尬,陷入了难堪。人们先是几道、继而是十几道、最后所有的目光都盯准了她。这个颇有心计的姑娘,咋也没想到自己的行动会遭到监控,去老关家窜门儿也在人家的掌握中,更没想到会被突然的发难。到老关家窜个门儿,这事儿搁在以往,正常得不值得一提。知青点跟老关家做邻居,过日子短不了打交道,赶上柴禾湿去邻家的柴垛拽捆柴,哪个知青到关家的酱缸捞点咸菜啥的用不着打招呼。而今,窜了趟门儿就成了通风报信,就成了“穿一条腿的裤子”。米拉觉着肚子里燃起了一把火,这火气在上下盘旋,燎得她五脏六腑火辣辣的。她往杨达洲脸上瞅了一眼,他的眉头紧锁着,眼睛里闪着愤怒。米拉从那炯炯的目光里汲取了一股力量,让她生出了不惧天塌地陷的勇气。佟会计的话恐怕也是针对杨达洲的,冲她发泄只不过是“柿子挑软的捏”罢了。

  “我说几句。”米拉开口说话了。她几乎从未在会上讲过话,平日里她不多言不多语,说话唠嗑尖声儿细语,带着女孩子的稚真。米拉一发言,人们都自觉的凭住了呼吸,越是不爱讲话的人说话就越被人注意听。米拉横眉怒目,“刚才,佟会计说的去老关家的知青就是我……我去老关家不是通风报信儿的,你们那猫洞、狗洞要刮什么风我都不知道通个啥呀?我是去给老关打气鼓劲儿的,希望他能检查过关。难道今天召开的会不是希望老关通过检查,而是要落井下石吗!我把话挑明了,谁也不要心术不正,想借着搞运动泄私愤,把别人搞垮!不是说我给老关溜虚、打进步儿吗?我要说,我情愿这么做!我也想给你也打打进步儿呵,可惜呀,你没长那个德行!你们在一起叫搞革命,我们在一起叫搞串联、搞阴谋,这是哪家的逻辑呀!至于说我和老关穿一条腿的裤子,这纯粹是说牲口话,放牲口屁!”

  米拉的话如同石破天惊,人们惊呆了。文静的米拉小姐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像发疯的牛犊儿横冲直撞,像发威的泼妇放荡不羁。他的话音落下了好半天,人们才刚醒悟似的啧啧惊叹,窃窃说笑。老庄稼把式都知道会计的疤瘌事儿,传说他年轻时跟母羊性交过,“牲口”这词儿撩起了人们记忆的神经。会场又乱成了一锅粥,主持会议的佟德元也失去了自控,冲着米拉漫骂。有人偏向米拉,帮着她还嘴儿。家族的势力泾渭分明,剑拔弩张。郭容真显得势单力薄了,他想制止住这场面,话从嗓眼儿出来都变了腔调,也没能把场上的态势遏止住。

  (第2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