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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漩涡
之前一直不明白。 一个17岁的男孩子眼里为什么会那么深沉的忧伤。 当她明白了,饼干觉得,自己好想哭。 十九年来第一次想哭。 落日还未来得及洒下最后的光明,夜幕便急不可待地将自己上映,饼干被迷离的城市一一透过的霓虹晃得眯起的眼睛。 站在芙蓉路与天心一中交叉口上,看着城市的夜晚远离阳光和静寂,像是黯然的汪洋,繁灯点缀它的堂皇,有些暧昧,也有些寂寥。在夜色的帷幕下,望不到美猴王攀爬过的圆月,也没有点点闪烁的星斗,只有灯红酒绿的繁华,和行色匆匆带着冷淡眼神和强烈欲望的男人和女人。 饼干已经给星星糖补了三个月的课了,累倒是不累,只是星星糖的成绩并没有多大的起色。她努力地告诉自己,现在只是个积累的过程,会有明显进步的那一天的。值得欣慰的是,现在的星星糖已经能够认真地对待每一次考试,不再像第一次看到他试卷那样,ABCD乱写一通。让饼干觉得头疼的是星星糖的作文,那种凄艳绝美的文字让人觉得华而不实。上次月考作文题目是以真情无价为话题。当饼干看到星星糖的作文时,红通通的20分非常显目。 星星糖写的是,15岁时,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讲,“10年后的今天,我会回来娶你。”那个女孩问,“如果你不回来了呢?”那个男孩说,“那就证明我死了。”那个女孩满意地笑了笑。然后男孩和他的父母移民国外,从此杳无音讯,男孩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那个诺言。可是那个女孩始终坚信男孩会回来,回来娶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没有父母,他们死于一场空难,那一年那个女孩15岁。 快到第10点的时候,那个女孩遇见一个很英俊又有才华的男人,他们是在一家酒吧认识的。那天,那个女孩站在舞池疯狂地跳舞。然后他递给那个女孩一杯果汁,那个女孩笑着对他说,“我只喝酒。”后来,他们一起喝酒直到酒吧打烊,接着男人说爱那个女孩。于是他们就在一起了。 那个女孩25岁生日那天,男人提着一只蛋糕为那个女孩庆祝,然后向那个女孩求婚。他说,“我需要一个家,而你更需要。”他拿出一枚钻戒套在了那个女孩的无名指上,那个女孩没有拒绝。婚礼定在了3个月以后,他把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 婚礼当天,他在教堂等了两个小时以后,终于不顾亲朋好友诧异的目光和同情的唏嘘,从教堂跑到那个女孩家。楼下围了好多人,他听见一个孩子扯着母亲的衣角问,“妈妈,为什么那个姐姐会穿着婚纱躺在地上?”然后妈妈迅速地抱起孩子离开。他慢慢地走过去,只看见那个女孩穿着洁白的婚纱,安静地躺在血泊里,血肉模糊。他抱起那个女孩轻轻地吻了一下。 第二天,他整理那个女孩的东西,看到了那个女孩写的日记。最后一篇是,男孩10年以后没有来找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确信他已经死了,于是在他答应会回来娶那个女孩的那一天,跳楼身亡。他泪流满面地瘫在地上,喃喃地说,“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我回来了,我只是想在今天告诉你的……” 的确是一篇很感人的文章,可是这样的文章是不适合应试作文的。饼干告诉星星糖,你应该写一点积极向上的作文,比如亲情或友情,最好不要写爱情,因为那些老师或教育家对你们这个阶段的恋爱是不接受的,所以这样的文章即便是好文章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同。 然后,星星糖说,饼干姐姐,你不会懂的。 饼干并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如果星星糖身上没有一个非凡的故事,他的眼神也不会那么的忧伤,像是泞着泪水,让人心疼。虽然饼干很想知道星星糖的过去、家庭,甚至一切,但是别人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况且也不好主动打听别人的这些事情的。 走在离心天一中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正好看见星星糖一群人从校门口走出来。一群人大摇大摆地向饼干这边走过来,婉婷挽着星星糖的手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你们这是去哪?今天不上晚自习了吗?”饼干走在星星糖面前停了下来,问他。 “饼干姐姐,走吧!”肯定的语气,嗲嗲的童音温柔得像是在跟商量某见事情。 饼干没有去看星星糖的眼睛,自从第一次看到他眼睛里那么强烈的忧伤以后,饼干故意躲开和星星糖四目相对,这是饼干第一次觉得害怕的东西。 饼干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更没有问他,去哪?或是,今晚不补习了吗?就迷迷糊糊地跟着星星糖他们走着,来到了一家碟吧。 在离心天一中不远的理工大学附近很多这样的小碟吧。很平常的居民房,每个房间用一块很大的木板隔成几个只能摆放一张单人床的狭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台电视机和一台DVD,如此简陋。 饼干这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碟吧。她想,如果是想看影片为什么不直接去电影院呢?要来这种脏兮兮的地方。饼干突然想起,曾经看到电视里暴光过这样的碟吧,主要供一些闲着无聊的大学生和外地来长沙打工的工人看电影消遣。由于价钱很便宜,他们经常是一整一整晚的看,看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一些不健康的色情电影,还有的大学生因为生活条件有限,就在这里面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想都这些,饼干心里有些做呕。 很多时候,修浩都想不明白,像梦娇这样的女生十八年的光阴是怎么过来的,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也不管它合不合适。 吃晚饭的时候看到电视里正在播放某鬼片,大家兴高采烈地讨论了一会儿,突然提议到今天晚自习集体逃课去看鬼片。修浩其实并不是很想来的,但是当梦娇邀他一起去的时候,喉咙里像是被倒抽了几口空气似的,说不出话来,硬着头皮就答应了。然后,看到梦娇可爱的笑容。她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是啊!想想,梦娇来七班已经整整一年了,似乎自己就从未对她说过一个“不”字。帮她做卫生,带早餐,甚至是帮她把棉被带回家偷偷洗干净,为她做了很多很多,却是那么的心甘情愿,不奢求任何报酬,只要她开心,只要可以看到她可爱的笑容,那就足够了。 很多个下课的时候,修浩都喜欢纹丝不动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梦娇如何与女生们嬉笑打闹,发出少女才有的高亢刺耳的尖叫;如何去捉弄某个男生,搞得人家哭笑不得;如何在课堂上开小差,被老师叫醒又憨又无所谓的那么一笑。她的每一个喜怒哀乐都被他在脑里温习上好几遍,在心底长久地印证,心灵深处出现一阵阵的心跳。她极随意的一笑,几乎是无意的,修浩却为此一阵心痛。总之她无意的一个回眸,一个手势,她与其他同学的闲聊,都让他感到隐隐的伤痛。 修浩只是在自认为安全又隐蔽的地方,暗暗地、怯生生地欣赏着她,用心灵、用目光静静地爱着她,却不奢望实质地拥有她。他甚至不期望她回望他,他吃不消她那灵动俏皮的目光。就让他远远地、不被惊动地观察与暗恋吧。秘密地观察,秘密地思念,秘密地恋爱。秘密的情感只能秘密地进行。 修浩第一跟梦娇出来玩的时候是去年秋天,那时她和秋紫一起选择理科被分都七班,正好做在修浩的前面,所以很快就熟了起来。 那天是星期天,温暖而晴朗的午后。修浩刚吃完饭,准备看会儿电视就去写作业的,突然接到梦娇的电话,觉得很意外,梦娇会突然约自己出去玩,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约在新一佳见面。一见面,梦娇就向修浩炫耀自己刚买的裙子,一条红色的迷你裙,刚刚到膝盖的地方,漏出小麦色光滑的小腿,已经是10月中旬了,修浩还穿着外套出门的,梦娇还敢穿裙子。 修浩问,你不冷吗? 一点点啦,没关系。这是我刚刚在百货商店买的,正好赶上换季打折,很好看,很便宜,所以我就买下啦。 清纯,安静,不带一丝世俗的侵袭,很多时候修浩都被这眼神中的恬静和超然深深德震撼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吧?修浩想,在她们这种小女生眼里,漂亮远远要胜过身体健康。 那是修浩第一次单独和女生出来,心里有些紧张,两人在KFC里两杯可乐两包薯条就坐了两个多小时,窗外是灿烂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温和地洒在梦娇的脸上,像是给她的脸和头发渡上了一层金边,她的笑声清脆脆的,就像她手中被炸得酥脆的薯条。看得修浩觉得心里有点荒,立马就把视线转移到了窗外。 这算约会吗?修浩想。这样的情景很多次在电视剧里看到过。 那天下午,很多时候,修浩都只是个倾听者,倾听着梦娇幼稚的想法,像是某个童话故事。也自从那次后,梦娇的笑容,甚至是捏薯条的动作都深深地在修浩心烙下个难以忘怀的印记。 很老套的一部片子,利用相貌、气氛和音笑来吓唬人的把戏,没有任何思想性。修浩实在是不想看了,同时耳朵也受不了梦娇和秋紫大呼小叫的,要看的是她们,害怕的也是她们。星星糖和婉婷也挺害怕的吧,虽然没有叫出声来。要不然他们的手抓得那么紧干吗呢,不痛吗?跟着来的那个叫饼干女孩倒不怎么害怕,看的有点烦躁的样子,似乎也像自己一样不想再看了。 10点钟的时候一群从碟吧里走出来。星星糖拦了辆出租车让婉婷回家,婉婷上车前星星糖在她头上轻轻地吻别。其他人看了,心里有些羡慕。 饼干像看电视剧一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饼干一直不认为学生时代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她认为,这只是他们在学习以外的一种消遣方式,对对方是没有任何责任感的,只是彼此在一起能够说说话,排除一下学习所带来的压力而已。 梦娇要一个人回学校,她害怕。两个手指捏着修浩的袖口摇着说,修浩,我知道你对我最最好了,你不会忍心让我一个人回学校吧?我们刚刚看完鬼片耶。娇嗔地向修浩撒起娇来。梦娇自己实在是害怕,秋紫和刘鹏要回他们租住的房子,只剩下星星糖和饼干,他们两个是不可能送自己回去的,所以,现在她只能依靠修浩了。 看着梦娇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修浩实在是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回学校,再说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确实很不安全。尽管自己回家会晚点可能又会招到妈妈的骂,为了梦娇他还硬着是答应了。 我就知道你人好!梦娇笑着拍了拍修浩的胸脯,我请你吃麻辣烫吧! 不吃了。快点走吧,我回家晚了还会挨骂的。然后跟星星糖说了声“再见”就往心天一中走去。 星星糖目送修浩和梦娇离开后就只剩下他和饼干了。星星糖说,饼干姐姐,我送你回家吧! 饼干摆摆手说,不用了,自己可以打车回去的。 星星糖说,我们走走吧! 饼干没再说什么了,两人并肩沿着芙蓉路走着。 漆黑的夜色带不走城市的喧嚣,寂寞的脚步踏着昏黄的灯光在污浊的空气里寻找着城市的伤口。 星星糖和饼干走在灯火通明的芙蓉路上,司机们把汽车开得飞快,疾驰而过的时候能听到车子和空气摩擦时发出的明显声响。 饼干一直在想,星星糖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都走了二十分钟了,一句话也不说。 饼干姐姐,我害怕!星星糖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地上,饼干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让饼干想起了,刚认识星星糖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饼干姐姐,我害怕。那时,饼干并不在意这句话,以为是星星糖孩子气,现在听而听到他在自己面前说害怕,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而且声音又这么凄凉。 你害怕什么呢?都这么大一个人了。饼干小心地问道。 我始终都是一个人。稚嫩地童音中似乎带着微微地哭腔。 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你有你的爸爸妈妈啊,你还有你的同学和你那漂亮的女友,你还有…… 你还有我,饼干最后没有说出口。饼干想,她不曾了解过星星糖,自己还能为他补习多久还不知道了,也许自己会某个时刻就永远消失在了这个神秘的男孩子的生活中。 我连我父母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婉婷和修浩,尽管天天都在一起,但是,他们并不懂我,我始终都是一个人。 长沙的沿江风光带,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是长沙夜晚散步的最好地方。沿江风光带之所以被称为沿江风光带,是因为政府投资了很多人力、财力花了多年的时间沿着湘江修建的一条供市民散布和外来游客欣赏长沙夜景的一个好地方,同时也是长沙的一个主要景点。这里一到晚上,沿江风光带、杜甫讲阁、湘江大桥所有彩灯全部打开,把整个夜空都照得明亮起来。晚上就会有很多人来这散步、喝茶还有带着录音机在广场上跳舞的人。十分热闹。 饼干记得,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高一读完的夏天,那时学校已经开始补课了,当时沿江风光带才刚刚修建好,很多长沙市民都专程跑来一睹它的风光。饼干和妈妈也是专程坐了一个小时车来看的。饼干看到很多小孩子围着音乐喷泉玩水,他们互不认识,也可以玩得不亦乐乎。一个小男孩不小心把水泼到了饼干裙子上,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姐姐对不起。饼干对他笑了笑。然后小男孩又冲进了喷泉里。当时,饼干看了心里有些羡慕,小孩子真好,无忧无虑,可以放肆地玩,放肆地笑,不用考虑高考,这个高难度的应试选拔考试。 星星糖就住在沿江风光带附近的一套平房中,出门就湘江大道,可以看到杜甫江阁和湘江大桥。这是长沙市里少有的平房了,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房子十分陈旧,是星星糖妈妈曾经住过的地方,相信再过几年,这些房子都会被拆除掉。 星星糖一打开门,饼干就吻到一股淡淡的南山咖啡豆的清香。饼干也很喜欢喝咖啡,曾经喝过最好喝的咖啡是初中毕业后的暑假同父亲一起去日本,在一间小咖啡店里喝的日本碳烧咖啡,那家咖啡店被大片大片的树阴所覆盖,里面很小,但很精致,客人不多,但咖啡的味道很好,是专人调制的最地道的碳烧咖啡,纯粹的重陪造就了日本炭烧独特的口味,香淳苦涩,较多的保持了咖啡的原有风味。 饼干很喜欢去东塘的一家自助咖啡馆“星阶”,咖啡馆位于二楼,大理石圆桌铺着碎花桌布,有很大的落地窗,低低的吊灯,墙上挂着木相筐照片,欧洲著名画家、音乐家、作家的照片,从唱机里流泻出来的是一些被时光抚摸过轻柔的像流水一样的钢琴曲。秋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黄色落叶,在空中像张开翅膀飞行的小鸟。 那时,高考的魔爪一天天逼近,生活被简化到不能再简单的地步了,鲁迅先生说过,时间是海绵里的水,同学们快把海绵挤成干渣了。很多时候,饼干就利用每个星期唯一的一下午时间坐在这样的一家咖啡馆花上35元要个自助咖啡机和一些咖啡豆,看着窗外宽大干净的马路,路边重满了高大的梧桐树,流动的人群带着各自的目的在城市里往返,阳光穿过茂密的绿色叶子,在路面上打出斑驳的光影,使自己的紧崩的神经完全放松下来,不用考虑未完成的试卷,不用考虑第二天就要来临的测试,不用考虑几个月后即将到来的高考。那一刻,如水的阳光从落地窗外透射进来,使饼干心无杂念,尽情地享受那一刻的清闲。 饼干想,既然星星糖也是个喜欢咖啡的人,那下次也带他去“星阶”试试。 一间十几平方米大的房,简单而干净,一张床,被子叠得很整齐,床头有一盏台灯,一台电脑,很老的型号,应该用了很久了吧,一个书架,摆了很多书,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个木筐的黑白照片,是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不是婉婷,饼干想,这是谁呢? “汪、汪”突然听到两声狗吠,把饼干吓了一跳。 一条很大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狗,星星堂蹲下身子去摸狗,让狗舔他的手指。饼干看着星星糖将五指微微张开,用手指轻轻地抚摸,而不是用手掌。从狗的头一直摸到尾巴,就一个方向,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饼干突然觉得,这不是种爱怜或宠爱的抚摸动作,而是一种倾诉或沟通的语言。就是说,星星糖并不单单把它当成宠物来喂养,而是把它当作一个能倾诉心事的朋友来相伴。 “我叫它小乖,遇见它的那天下着好大的雨,我拿着刚刚买的面包站在一家超市门口躲雨,它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就停了下来,看着我,全身的毛都湿了,身体也在发抖。然后,我就把面包给它吃,它吃了面包就一直跟着我回家。我就是这样收养的小乖。”星星糖不快不慢地说完后抬起头来看饼干,眼睛里还是那一如既往的忧伤。 饼干也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乖的头,“这样很好啊,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有了它,你也会太寂寞吧?”小乖不再叫了,安静地趴在星星糖的脚边。 “饼干姐姐,我记得你说过,你爸爸由于工作很难见到他。对吧?”星星糖慢地走到书桌前,拿起了那张木相框的黑白照片,“可是,我见都没有见过我的爸爸妈妈。” 饼干微微地抬起头,就看到星星糖眼里含着一些细碎的眼泪,这立刻让饼干慌了手脚,因为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所以只能机械似的唤着星星糖的名字,“星星糖,星星糖,你怎么了?”叫着叫着,声音就越来越小。 星星糖擦了擦眼睛,隔了很久才说,“我妈妈生下我后就死了,而我爸爸却一直不曾出现过。他抛弃了我和我妈妈,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给我,我一出生就注定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包括身份。我恨我爸爸的绝情,我恨我妈妈的不负责任,我只是他们幼稚爱情的负产品。” 饼干之前一直不明白,一个17岁的男孩子眼里为什么会那么深沉的忧伤,当她明白了,饼干觉得,自己好想哭。十九年来第一次想哭。 那个叙述缓慢而又漫长,听着听着,饼干就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屋内的一切就在星星糖凄凉的童音里逐渐淡化了原有的轮廓,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好远好远,时间缓慢而又迅疾地流逝,夜色沉重地包围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来,可是人们知道且相信,明天太阳还是会再升起来。饼干觉得自己正走在一个黑暗的海底,胸腔被无尽的黑暗镇压,快要窒息。当星星糖讲完后,饼干像是突然穿出海面大口地吸着空气。 “饼干姐姐,我小时候是跟外公外婆在乡下长大的,我们的村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吾家’,妈妈也是在那长大。我妈妈是在还没结婚时就生下我的,那时她还只有十七岁,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和责骂,把我生了下来。饼干姐姐,你知道吗?在那个年代这是种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吗?那时,村里的人都看不起我妈妈,每个人都像是躲瘟疫似的躲着她,骂她贱人。可是,妈妈什么都不说,不反驳也不骂人。每当外公听到别人说妈妈贱人的时候,他就气得抓着妈妈的头,往墙上砸。不管有多痛,不管流多少血,妈妈除了流眼泪之外什么都不说,甚至没有任何声音,就像一个哑巴,从来就不知道说话的哑巴。即使是现在,我也会经常梦见妈妈在被外公砸得头破血流都默不作声的样子,在我梦里,妈妈的眼睛里始终带着希望的光,脸上是淡淡的笑容。我想不明白,这样,真的值得吗? 什么是值得,什么是愿意?饼干姐姐,我妈妈这样心甘情愿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 饼干看着星星糖用大拇指抚摸着那张陈旧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扎着麻花辫,笑得很纯真。 饼干并没有回答问的“什么是值得,什么是愿意”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爱情饼干并没有尝试过。也许,这并不是“值得”和“愿意的”问题,爱情,本身就是个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很多人一直在追求它,但是最后能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又有多少。饼干一直认为,爱情是必须婚姻为发展方向的,像星星糖他妈妈这样不成熟早早地脸爱,是注定不能永恒的。 “饼干姐姐,你知道吗,我妈妈怀了我还不到八个月就把我生了下来。听爷爷说,当时妈妈难产,奄奄一息的时候,妈妈自己拿着刀子割开腹部,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把我从肚子里抱了出来,对爷爷说,无论如何都要让孩子好好地生活下去。然后就死了。”星星糖就是这样的出生,生命完成了它的轮回。 在那个淡热的夏天,七月的凌晨,深蓝的天空犹如被撕破的丝绒。母亲的鲜血像潮水一样浸透了草席,母亲流下的汗珠被爆裂的热浪蒸发,最后只在木板上剩下一片血迹。星星糖相信那是妈妈留给他的唯一一丝线索。 星星糖记得一张陈旧的木床,那是外公亲手做的床,妈妈睡过的床。床是用纯木头制作的,结构简单,没有任何雕刻,发黄的蚊帐没有卸下来,上面有悬浮的蜘蛛网和经年的灰尘,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木床摆放在妈妈曾经住的房间,房间里的其他家具在妈妈死后已经全部丢掉了,只剩下了这张木床。偶尔有阳光从屋顶的茅草缝隙里探射进来。明亮的光柱里尘土飞扬,照在沉寂的木床上。外公从不让星星进那个房间靠近那张木床,因为母亲的尸体曾在床上停留。 星星糖把手中妈妈的照片轻轻地放下,慢慢地走到床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本子,黑色的硬皮封面,纸已经旧得发黄了,“这是我妈妈的日记本,上面记载的都是她和爸爸的事情。” 饼干看到星星糖床头有本很大很破烂的圣经,指着问,“你也喜欢看圣经?” “妈妈留给我的,她看,所以我也看。这本圣经、日记和那张照片,是妈妈留给我的所有财富。” 饼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问什么了,在星星糖旁边坐下,低头看着自己洁白修长的手指,等待着星星糖继续往下说。这时,小乖跑了过来,把两只前脚搭在了星星糖的膝盖上。 “爷爷希望妈妈能有出息,别在乡下呆一辈子,就托一个朋友把妈妈送到了长沙读书。”星星糖摸了摸小乖的头,继续说,“妈妈的成绩一直很好,直到遇见爸爸之前。那时我妈妈参加一次同学聚会,在酒吧,她第一次去酒吧。我妈妈第一次去酒吧就爱上了那种疯狂的电子音乐,她在舞池中间疯狂地跳舞,好像没有体力极限似的跳舞,尽情地释放着心中的压抑和苦恼,直到酒吧打洋,其他同学都已经回家,妈妈还不想离开。我爸爸是那个酒吧的其他手,曲终人散的时候,他递给妈妈一杯冰水,妈妈一口起喝下后腼腆地笑了笑说,我还想跳舞。然后我爸爸再次打开音箱,激烈的电吉他声音从音箱里流泻出来,像是涨潮时的海水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海岸。妈妈又开始随着这激烈的音乐疯狂地摇摆起来,直到凌晨四点,爸爸把妈妈送到学校。” 星星糖打开那本圣经,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书页像是在探索着妈妈的记忆,那书页像一片干燥而枯黄的树叶,似乎稍微用点力气它就回碎裂在空气中。 “我妈妈自从认识了我爸爸之后,就开始荒废学习,每天都泡在酒吧里,最后连学校都不去了,搬到了这里跟我爸爸一起住。这间房子就是当年爸爸妈妈曾经住过的房子。妈妈的日记里写到,爸爸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长头发,穿膝盖上满是破洞的牛仔裤,眼睛很明亮,表面上一副冷冰冰不爱说话的样子,其实内心是个很温情的男人,喜欢黄昏的时候坐在门前的地上弹着吉他唱歌。我爸爸是搞摇滚的,所以他的呐喊带着撕裂的心碎,深沉,妈妈不懂摇滚音乐,但是她却能感受到它的灵魂所在,妈妈静静地聆听,然后在最后一声崩溃时,弦断了,鲜血从爸爸的手指上流出。妈妈的日记本里有着他们两个那段时间最甜蜜的回忆,妈妈都一字一句地记录了下来。有我爸爸在酒吧为我妈妈打架的样子,有他们两个一起吃方便面的样子,有我爸爸黄昏时为我妈妈弹吉他的样子,有他们在凌晨的冬天在大街上牵着手奔跑的样子。而那个时候,我妈妈就想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妈妈在日记是这样写的:当我躺在他身边的听着他年轻而深沉的呼吸的时候,我想,这就是幸福吧! 我妈妈和我爸爸在只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月。可是,妈妈有怎么知道,这短暂的三个月就换取了她的整个人生。我爸爸用一杯冰水,交换了我妈妈的一个微笑,再用一把吉他就换取了我妈妈的一辈子。后来,我爸爸为了他的音乐去了北京,无法带着妈妈一起去。我妈妈说,我等你回来。我爸爸说,好。然后,一直没有回来。那时妈妈已经怀上了我,她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是不想让爸爸有牵挂,只想等他回来。” 星星糖开始抽泣起来,无声的眼泪一滴接一滴的落在发黄的书页上,胸腔的起伏越来越快,眼睛里折射出的忧伤的光,让饼干看着心里很是心痛,此刻的饼干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心灵承受过这么巨大的打击且脆弱的男孩。小乖也站了起来,不安分地在星星糖的脚边打转像是被星星糖所感染,想要为他分担些什么的样子。 “饼干姐姐,每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和他的吉他,可却一直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在车来车往的街头看着太阳升起再茫然的落下,影子变短再变长,草木繁茂然后枯萎,这样的感觉……应该是孤独吧? 饼干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星星糖落泪的样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难过、伤心、同情、怜惜,通通都不是。饼干想,星星糖,多么可怜的孩子,承受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苦难,白天还要在世人面前故做坚强的灿烂地笑着。世界太不公平了。 清冷的月光不带夏天的躁热从窗外照射进来,外面的人群依然喧嚣,他们做着自己的事情,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小时候跟爷爷一起在乡村长大。记的那时侯,我晚上起床上厕所的时候,总是看到爷爷对着妈妈的照片一边叹息一边掉眼泪说,罪孽,罪孽呀!那时候我还小,跑上去问爷爷为什么哭?爷爷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摸我的脑袋。”星星糖擦干流下的泪水继续说道,“现在我始终都想不明白,既然是这个城市毁了我妈妈,爷爷为什么还要让我来这读书?小时候在学校,别人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我心里很是羡慕,每当问爷爷爸爸妈妈去哪了?爷爷就开始掉眼泪。饼干姐姐,你知道吗?我的童年是没有朋友的,一个也没有,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不允许自己家的孩子跟我玩在一起。连老师也看不起我,说我是,野种。当时我并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现在知道了,每每想到,就想哭。”说完,星星糖又哭了起来。 眼前这个少年似乎连五官、头发和身体都在哭,心跳、呼吸和泪水都尽力配合。那是一种需要体力的哭法。饼干看着星星糖这样声势浩大地哭泣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把他的头埋进自己怀里,什么都没说,因为什么都说不出口,眼泪已经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哭了,饼干真的哭了,为星星糖哭了。 饼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深深地睡了过去,被一阵阵鸟叫声吵醒,醒来的时候阳光照得自己睁不开眼睛,外面传来“轰隆隆”汽车辗过马路的声音。星星糖站在门口灿烂地笑着,他说,饼干姐姐,你醒啦! |